〈父母〉

  我很喜歡我的父母親。

  這麼說有點莫名其妙,但我並不是指那種源於血緣的、通常有些理所當然的愛,而是他們作為□小姐與○先生、是他們本身的時候,經常會讓我覺得,等我長大後,也要成為像他們那樣的大人。

  當然,如果不要像爸爸那麼怪、或是像媽媽那麼少根筋,就更好了。

  我的父母親都是數學老師,時至今日我都還不太明白,他們是怎麼搞懂那些東西的,但總之,他們是很好的數學老師。好到我曾經不想當他們的孩子、想當他們的學生。

  爸爸任教的國中地處偏遠,有一些學生志不在升學,完成義務教育後,就要幫忙家裡,或是創業、做生意。無論他們想或不想、甚至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有一年,爸爸帶的那屆學生很用功、也很聽話,把交代過的題本和練習冊都做完了,爸爸便自掏腰包買了新的參考書,花了一萬多塊錢。

  回到家裡,爸爸只是輕描淡寫地跟我們說:「我最近沒錢了,不能動不動就吃貴的啊」在我和弟弟妹妹的詢問下,爸爸才說了參考書的事。他說那是禮物,因為他們班很認真,他才想這麼做的。「買參考書能算是禮物嗎?」我光想就一陣惡寒。太恐怖了,會考前夕居然收到全新的數學參考書。

  妹妹略為沉思了一下:「所以我們的伙食費被刪減了嗎?」那筆錢變成數學的樣子了。爸爸忍俊不禁地點頭,我們都笑了出來。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爸爸是很捨得在吃的方面花錢的人。也因為爸爸的消費準則是:「把錢花在食物和書上,都不算浪費」,所以他沒錢的時候特別明顯,彷彿身心靈都飢餓起來。

  戰斧豬肋排和肉燥飯都是豬肉,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在此之後,我們都比較想要媽媽負責買飯,爸爸實在太窮了,偶爾想吃牛肉麵都會心裡有愧、覺得自己讓他的財政赤字雪上加霜。

  一個多月後,會考成績出來,爸爸的班數學考得很好,他很開心。平時他很少和我們分享工作上的事,大多數提起時,都是隔天學生要段考、但他考卷還沒出,可是那天破天荒地說了很多。

  我想,最讓他高興的應該是,有很多學生感激他送了實用的「禮物」、分數在最後階段,成功地衝刺上去。禮物成了鵬程萬里的翅膀,約莫是爸爸作為一名老師,感到最欣慰的事。

  雖然爸爸已經是很盡責的數學老師了,但我總認為,媽媽才是更擅長這個工作的人,無論是對「數學」的熱忱、還是對「老師」這個職業的責任與抱負。我想爸爸也會認同的,因為他其實不喜歡數學。

  據他的說法,選擇數學只是因為,它是理組裡最接近文學的語言,足夠抽象、足夠詩意。

  在高中時,他因為「男生唸理比較好」而選擇了理組,大學時沒有轉系成功,所以一直等到這幾年、我和弟弟妹妹都長大了,才去唸中文所,現在正兢兢業業地在論文苦海裡搏鬥。

  媽媽和他不一樣,是真心喜歡數學。她極力推廣「數學之美」、從教學裡就可以感受到源源不絕的熱情。從小到大,她都不斷告訴我,「數學是很有趣的」;她唸了碩士、發表了「擬線性拋物型方程之相似解」的論文。不幸的是,即使在如此強力的浸染下,我也沒有喜歡數學,哪怕一星半點。

  媽媽教的是高中數學。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次,是小學時,她六點時應該來安親班接我的,可是我一直等到九點多,媽媽都沒有來。我坐在安親班的櫃檯,看老師一遍又一遍的打電話,媽媽都沒有接。後面的教室都關燈了,只有櫃檯上那一盞白晃晃的,有些瘮人。

  那盞燈和小時候蜂窩性組織炎時,醫院裡的燈,是一樣的顏色。

  心裡害怕的時候,什麼都往壞處想,燈和教室裡的明明一樣,可是在那個當下,我好像在住院部的長廊,我害怕這次躺在病床上的不是我了。之前老師也有給我們看過一本故事書,主角的媽媽就是這樣,失約了很久,然後就爸爸就跟他說、媽媽已經到很遠的地方旅行了。

  我不笨,我怎麼會不知道最遠的旅行就是死亡。

  我真的好害怕,但一直乖乖坐著,不哭不鬧,亡羊補牢地試圖以聽話作為交換,祈求上天讓媽媽快點出現。就在我真的快要忍不住哭出來的時候,媽媽才終於來了、毫髮無傷地出現了。

  我捏緊自己的手,悄悄抹去不小心掉出的眼淚,等待媽媽和老師道完歉、寒暄後,催促我快點上車。我還是很後怕,有些情緒在滋長。沒事的話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都不跟我解釋晚到的原因,讓我這麼久以來又餓又擔心。

  「你為什麼遲到這麼久?」媽媽似乎沒有要解釋,我忍不住開口問。而且用了媽媽平常會糾正的「你」來稱呼她。但她這次沒有指正我的稱謂問題,只是用一種要我別鬧的語氣說:「有一個學生考試只考了三十分,他們家沒有錢給他補習,所以我留下來幫他訂正完才走」。

  我的情緒突然有些失控,像是那些擔心與委屈,終於忍不住傾洩而出:「那你為什麼不接電話!」我很擔心你啊。後面的話因為哽咽而有些模糊不清,我還是哭了。媽媽耐著性子回答:「手機沒電了、也沒有注意時間才會這樣」。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道歉,也沒有跟我保證她下次不會了。我知道,依她的責任心,再有一次,她還是會這樣把我丟在安親班。

  我開始遷怒:「考三十分這種分數,不就代表他沒有認真讀書嗎!你下次不要再幫他了!」媽媽把車停下來,罵了我一頓,不外乎就是:「你知道這個學生要多努力才能有好未來嗎,我的職責就是幫他考到好大學!沒有別的!」、指責我怎麼一點同理心都沒有,也不知足。我只是一直哭。

  媽媽平復了一會兒,重新開車上路,我努力冷靜一點,才說:「我只是很擔心你是出了意外才沒有來接我」又過了一陣,媽媽才說:「我下次會先打電話給你們老師,說我可能會晚一點」。

  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可是很長一陣子,我都很羨慕媽媽的學生,他們的順位比我還要優先許多。

  媽媽的盡心盡力不只在數學上,當導師時也是。她本就是一個擅長傾聽的人。雖然講的道理與人生哲學,還是從數學裡頓悟的。

  她曾在我遭遇人際關係的不順利時,轉述她跟學生分享過的故事:「我高中的時候唸數理班嘛,女生不多,那時候有隱約覺得自己好像不太擅長交朋友,也不太會說話,」

  「雖然我的物理化學也不錯,可是我每次、因為朋友的事心情不好,我就會開始算數學」我不能理解其中邏輯,以為媽媽又要說「數學是很有趣的」那一套來搪塞我。

  她卻很認真地解釋:「數學和人際關係比起來,簡單很多。每一題都有固定且明確的答案,一解、兩解、無限多組解,甚至是無解,都會直接告訴你,而且很有邏輯」不像人、有些人無論如何也弄不懂。

  我忽然就不難過了。但不是因為我認同數學比人際關係好懂,而是想起媽媽就這麼一路讀到了碩士,那該踢多少次鐵板才能算這麼多數學啊……眼前的坎突然變得渺小起來。

  他們在工作上的積極,好像同樣也可以帶進生活裡。媽媽一直有在上多益和英文會話的課程,也有定期運動的習慣,做有氧和瑜珈;爸爸除了終於如願以償地在中文所進修外,周末一定會去健身房。他們下班後也會一起追劇、和我們聊聊天。

  舅舅曾經打趣地問過我:「你們家周末是不供餐的嗎?」我笑了笑說是。尤其在我和弟弟拿到機車駕照後,爸爸媽媽就再也不過問我們的吃飯問題了。

  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

  從小到大,讀過的一些書和文章裡,都曾多次提到,人一旦走入家庭後,會如何地失去自我、失去與自己相處的時間。無數人寫到他們的父母親,都無比惋惜,爸爸和媽媽這兩個稱謂,讓他們無可避免地為家庭犧牲奉獻。

  很多時候我都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在給予我成長的環境之餘,爸爸媽媽保有了一部分的自己,無論有心還是無意。他們的名字永遠不會只剩下誰誰誰的媽媽或爸爸、他們仍舊擁有自己的名字。我提起我的父母親時,有他們在工作上的專業與驕傲、有他們仍熱愛生活的一面,而不是只剩下享盡他們付出後的隱約愧疚。

  這約莫是他們給予我最好的禮物,讓我明白雖寸草春暉,可他們仍然可以喜歡目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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