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喪記事

鈸鈸聲鏗鏘作響震耳欲聾,夾雜著師公流利的喃唸,焚燒線香的繚繞煙霧中,窺見青綠竹葉飄搖,眾人跪倒在稻埕裡,彎身鞠躬祭拜。

「張府媽不纏,祢生於民國五年,於民國一一一年往生,享高齡一五歲……」我側耳傾聽,從不熟稔的閩南語中,一字一句地盡力辨認,不願漏下任何一個細節。

曾祖母除了行走拄著拐杖以及重聽外,身體機能一向令族中上下驚嘆不已,高齡一百多歲的她,仍能親自穿針引線縫製衣褲,每件衣衫的針腳都整齊平順,剪裁合宜。她一支拐杖便能走遍村莊串門,小時的記憶裡,她能在外串門一整天,隨著我年歲漸長以後,只聞她一句大家都不在了便早早歸家的感慨。如今,她比其他人都要漫長的人生,也終究畫上句點。

雲林老家重視傳統禮俗,如此高齡的長者逝世更是不會輕怠。一五歲的喜喪,將披麻帶孝裡的蒼白染上一抹殷紅。輩分間的親疏也能由孝服窺見一二,從兒子、長孫的麻衣、麻草圈與麻頭罩;出嫁女兒的淺黃苧衣;孫子與孫媳紅中帶有黃苧綴飾的頭巾與頭套;與孫子輩類似的曾孫孝服,多了黑苧及藍苧點綴,分別象徵著內外曾孫之別;以及第五代玄孫身著的大紅頭帽與紅衣。諸如此類的細節數不勝數,若非老一輩的傳承與指導,怕是早已埋沒在現代的便捷與西化當中。

木魚聲聲敲擊,十殿閻王的陰司審判、三寶佛祖的慈悲引渡,濃淡筆墨勾勒的冥府遙想與佛祖畫像搖曳在風中,遠方陰翳的烏黑聚攏成團,潮濕欲雨的氣息夾雜著濃膩的青草味席捲而來。

兩米高的鐵桶外圍牽起長長紅繩,桶內堆積如山的紙紮在熊熊火焰下化作灰燼紛飛,萬千蓮花在烈焰中悄然盛放,沉靜而莊嚴;一只只寶箱於火舌中翩然起舞,無聲而壯麗。我們此起彼落的呼喚聲填補了法鈴搖晃的空白間隙,與烈焰燃燒的劈啪聲融作一體。燒庫錢的習俗自古流傳,將往生咒紙折成的蓮花與滿載元寶和銀紙的寶箱焚燒給亡者,並由子孫拉起紅繩阻隔內外,避免非往生親人的靈魂領走這些金銀財寶,象徵著在世生人期盼往生者能在另一個世界裡不虞匱乏,早日飛升。

童男童女伴隨左右,線香輕點雙眼為其開光,教導童男打點外頭事宜、指點童女張羅家中細項,以三寶佛祖的火焰作為怠惰的懲戒,一場「教婢」的科儀如同說書般在我們面前上演。一雙僕婢的面容在線香焚燒的光點下忽明忽暗,逐漸活潑生動起來,彷彿轉眼就能服侍曾祖母往後的生活起居,作為祂的左右臂膀,讓祂高枕無憂。開路鼓奏響,一深一淺敲打在眾人心上,迎來伴亡者長眠,莊嚴而肅穆的大厝。兜裡揣的銀紙做為買路財,盼望能讓曾祖母一路行得順遂;由孝男頭蓋亡者的衣服,向土地公買水,意在讓往生者能有活水淨身,為最終旅途作梳洗打理,以早日入土為安。

昔有目連入地獄救母,治喪古禮中也有著「打血盆」的科儀。道士扮演目連,身披袈裟、手持錫杖,分別破開坐落於冥府東西南北的地獄門、鬼門、金橋門、以及糞池門,並由子孫一一上前撥開阻隔亡者牌位的沙土,最終由道士杖開砂城,象徵救亡魂脫離苦海。而亡者的子女需持碗飲下代表母恩的鮮紅,象徵感念母親生養之勞苦,一還母恩,並由道士一舉杖碎象徵血盆的瓷碗。高齡的曾祖母福氣好,膝下兒女成群,四兒五女也都早已白髮蒼蒼,年歲直逼耄耋,加上兒媳與女婿,十來個佝僂的背影竟已行經了近千百個年頭。九名子女列隊成排,逐一上前完成儀式,或站或跪、或持拐杖或由人攙扶,場面令人動容。

「香插入土,家裡大大小小都有好投路,讓子子孫孫事業都大進步!」、「有喔!」、「銀票投進來,日後子孫都文武雙才,男生長大找到好太太,女生將來嫁給好尪婿!」、「有喔!」一句又一句的吉祥話迴響在稻埕中,以長孫手捧往生者的牌位為首,子孫在後方列隊成一條長龍,在師公的引領下過金橋,喪家在過橋時,將錢幣與紙鈔放入水盆中,除象徵亡者將通過冥府的奈何橋外,也意在犒勞道士與其他工作人員。擲入盆中的硬幣濺起水花,打濕繫在腕上的手尾錢,一場盛大的法事即將落幕,而屬於亡者的未知旅途才悄然揭幕。

民間禮俗中,為慰勉喪家逝去親者的傷痛,常會請來陣頭演出,以沖淡喪禮會場上的哀戚,舉凡牛犁歌、車鼓陣、牽亡陣、三藏取經皆是,但受限於時間與場地,這些民俗陣頭都已逐漸凋亡在都市化的殯喪禮儀中,瀕臨沒落與失傳的困境。伴隨著歡鬧的配樂,蓄積了整日的陰翳終究不敵重量,雨珠或大或小地跌落在搭起的喪棚上,在淅瀝聲中迎來了曾祖母的辭生與入殮。

「吃豆干,讓祢子孫代代做大官;吃雞,讓祢子孫好起家;吃菜頭,讓祢子孫事事好采頭……」辭生,象徵著往生者最後一次享用人間的美饌,由禮儀師為亡者夾菜,每一箸佳餚皆有其象徵的吉祥意義。在禮儀師的打點下,曾祖母先前泛黃的膚色散發出柔光,一襲米色鑲有金邊的壽衣與一雙亮白純淨的手套襯托出祂的祥和,一八朵手摺蓮花縫製在卍字被上,象徵著子孫們的祝福,寓意亡者將腳踏朵朵蓮花步往西方極樂。我們繞棺仔細端詳祂最後的容顏,並掀起繡有慈制兩字的大紅門簾緩步而出──不再回頭。我佇立在遠處,透過落地窗遙望乘載著曾祖母的棺木,門口的親戚還在呼喊其他家人前往瞻仰曾祖母最後的遺容,然而還來不及待其趕到,隨著禮儀師高喊一聲:「吉時到!」,沉悶的撞擊聲響起,至此──一切蓋棺論定,已是陰陽兩隔,而不復相見。

三跪九叩,感念親恩;三奠酒,最後辭別。舅表叔公手執斧頭,隨著司儀在棺木的四角象徵性輕敲,並在棺木頭輕輕釘上釘子,由孝男以口咬下。封釘儀式的來由源自古時候,嫁入夫家的女性鮮少能回娘家,為確保女性亡者並非遭夫家虐待而亡,夫家將請來亡者的親兄弟審視,待其確認後始得釘上棺木、前往下葬。

隨著女子樂隊的進場,明快的節奏、響亮的鼓聲、震耳的管樂,歡悅的旋律,種種皆泛起我心湖中哀戚的漣漪。開路鼓沉聲響起,手扶肅穆莊嚴的棺木緩步向前,一行人額綁紅苧巾、頭頂紅苧帽,往村莊口久候多時的靈車邁進。奪人目光的絳紅在烈陽的照耀下越發艷麗,織成一條綿延幾里長的紅毯。用歡快響亮的樂音以及這連綿十里的紅毯為祢餞別,感念祢曾經的付出與給予,炙熱的烈焰將祢灼燒成一顆永恆絢麗的星子,璀璨每一個子孫心中的夜空。

青綠的竹葉在風中搖曳生姿,來回飄盪的模樣,如祢揚著笑容,向我們揮手道別。人生修行路途已經圓滿的曾祖母──珍重,一路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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