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差
對於遊走在時間邊界的她,有人以芙莉蓮這麼形容過——那個在旅途中不斷告別與重逢、記錄與等待的魔法使。她不置可否。時間似乎比身體感知來的快,她不得不加緊腳步,紀錄一些片刻。
第一天 再會了,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頁。
「不好意思,我們的合作關係要結束了。」
她捲起袖子,細細檢視潔白的手背,隨即在皮膚上描繪出早已構思許久的圖騰。
這是她一直遲疑未做的事。黑色植物染料柔軟如奶油膠,稍一抖動,線條便會失去平衡。她放輕呼吸,將所有焦慮凝聚在每一筆勾勒中。
先是蕾絲狀的手環,再接上東正教洋蔥狀的尖塔,波浪編織其中,原本的印度教符號替換為太極,最後為祈禱般的圖騰添上流蘇,彷若捕夢網般垂掛。
打工的地方不允許刺青,從指甲長度、髮圈顏色,到下著的黑色窄管褲與黑襪黑鞋,全都有細緻規定。為此,她額外購置黑褲黑襪,甚至買了一輛二手腳踏車方便通勤。但課程時常配合講師變動,連假日也需上課,當她看到老闆傳來終止合作的訊息時,只是淡淡回覆:「很合理,那麼離職日押什麼時候呢?」
難受嗎?她自問,大概沒有吧,只是那一刻,突然很想看海。理性還未跟上,她已經決定,為自己做點什麼——把海畫在身上。
第二天 拼命累積起來的東西絕對不會背叛自己
在學習這條路上,她自認走得不快,卻深耕其間。
畢業後進入職場,身邊同事卸下國考重擔,開始用金錢堆砌自己的快樂——保養品是基本,醫美、美甲成為日常,演唱會搶票、環球影城訂房、山中小屋抽籤也是。彷彿只有她,忘不了學習,休假時仍徘徊在工作場所,堅持進修。
辭職讀研後,她依舊出現在各種國際論壇與講座,渴望擷取那些重金禮聘的大師們的一點研究邏輯和成果。有時候,她也會迷惑:
與攤商對談時,發現自己做資料庫研究,無法用實驗成果與基層技術對接;受邀參與講者會後小聚,卻發現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即將退休的教授,而講者的研究成果來自分工明確的團隊,她想了解的問題,講者也一概不知。
即使只是旁聽,她也全力以赴。教授請她分享近期流行病學資料,她卻細緻整理出近五年的全盤趨勢。使力過猛的後遺症,是接連報告後,身體失衡,重感冒與發燒齊襲而來。但積累實力的過程也並非一無所獲,政府單位認可了她的努力,成為唯一成功的實習申請者。
第三天 我無法忘記,但我可以接受。
深夜,她在網域間遊蕩,遇上一個自稱「消極掰掰」的網友。對方喜歡尼采、卡夫卡、卡繆,聊著《異鄉人》、《變形記》這些她曾經聽聞,卻始終沒能安下心細讀的作品。
「你是一個內心平靜的人嗎?」對方問。 「這是我追求的狀態。」她回。
「我覺得自己蠻平靜的,專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完完全全的存在主義者。」 「好有趣,身邊讀我這個科系的人,大多是實用主義者,忙著追趕最新資訊,檢視自己有沒有落後。」 「我也會這樣啦!但我不太會焦慮,事情就是事情。我覺得好玩,所以享受過程。」
她打字的手停頓了。這麼認真過活的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麼? 「你覺得,什麼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忍不住問。 「愛與被愛的過程。」 這麼簡單,卻讓人無法反駁。「那妳呢?」她沒有回答。
第四天 皺褶是時光留下的證明。
早上,發燒退去,身體仍有些昏沉。即使前一夜滿身冷汗地躺在床上,她為了人體速寫,仍在清晨硬撐起身。陽光在肩頭鑲上薄薄金邊,虛浮的腳步也因此多了一些踏實。她避開日常的喧鬧,遠離孩童與寵物的聲音,穿過草地與林木,走向三棟隱蔽的建築。
黑幕隔絕的空間裡,暖黃的燈光柔和映照。人體模特艾語調平穩,談起人總在追求光滑無瑕、白皙纖瘦的體態,卻忘了身體終將走向皺摺與鬆弛。語罷,艾脫下長袍,裸露的皮膚上仍留著內衣的痕跡。她瞥見自己的身體,那些習慣性的批評又湧上:「太胖、不夠勻稱。」
艾在黃光與陰影間變換姿態,身體在緊繃與柔軟間游移,那是一種自在的嫵媚,不是取悅,而是舒展開放。她注意到艾背上的疤痕,那並不刺眼,反而成為堅韌的象徵。這樣的身體,不需要被修飾成標準樣板。
速寫時間有限,筆觸需跟上艾的呼吸與動作。在一筆筆凝視與描繪中,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在這樣的光影裡,學著同步放鬆。她與艾聊起Me Too,聊起被期待成為妻子、母親的身體樣貌,聊起深夜與異國,那些被錯誤評價為不適合女性獨自出現的場合。那一刻,她感覺到某種自由,來自身體本身的自由——不再只是被評價、被觀看的物件,而是屬於自己的存在。
回到寢室,她褪下那些費心裝扮的衣物,檢視青春期曾努力掩飾的胸部底下的勒痕,因重擊休養半年卻依舊堅忍支撐的腰,以及遮掩多次仍厚重的黑眼圈。她輕輕對自己說:這樣也很好。
第五天 會害怕並不是壞事,就是這股恐懼將我一路帶到這裡的。
心理師在她眼前,專注的眼神如同港灣。
她努力將焦慮摺疊成某種可辨的形狀,期待對方能一眼看懂。「不夠成熟。」她聽見自己這樣說,「感覺和別人有時差。」忐忑等著一場宣判,原以為對方會低頭疾書,填滿紀錄表上的空白,卻未如此。
「辛苦了。」他說,聲音像一片羽毛輕柔降落。「學習分辨情緒、面對自我的聲音,調整和他人的相處模式並不幼稚,這是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做到的事。」
她感到一絲釋然,彷彿終於不必再追趕某種楷模,讓自己顯得「夠好」。
「守護和自我實現。用我的方式,讓世界更好一些。」關於什麼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她好像有了答案。
她不再那麼焦慮自己是否走得慢了,或許,她就像芙莉蓮,在屬於自己的時區裡,一步步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