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個夏天

踏出左營高鐵站的那一刻,背上是薄汗、內心是煩悶,南台灣的太陽實在尖酸刻薄,照的猛烈又狠心。真的很痛,身上帶著潮意的疤痕還沒好的徹底,一道道陽光變成無情的箭矢穿透我的皮膚,在潰瘍處反覆攪爛。

刺眼的陽光使我看不清前方的路,於是我拿出後背包的奶茶色折疊傘,嚴嚴實實的把自己遮擋在內。我想起這把傘是L送給我的,那天放學我們用這把傘抵禦著台北的綿綿細雨,在傘下悄悄的建構起屬於我們的童話城堡。我們夢想著半年後一起騎著單車迎著椰林大道的風,那時我們都會是大一新鮮人,對未來的生活會有緊張,但更多的是期待。

可惜命運就是這樣弔詭,那把曾經潮濕的雨傘現在已經乾枯,不再有雨水的滋潤,而是必須繃緊神經面對不知何時會消停的八月豔陽天。那座城堡也早已被摧毀,成為一片荒蕪的破瓦頹垣。

        一個台北難得放晴的日子,艷陽炙熱、萬物喧囂,天氣晴朗的不可思議,要知道這可是多雨的八月台北。在南下的月台與家人分離的那天就是這樣的一個好天氣,連空氣都洋溢起歡愉的氛圍,似乎在為我的離開高歌歡舞,毫無留念的那種。這已是我在台北度過的第十八個夏天,我卻才剛開始試圖去記住,記住著個總是潮濕得鬱悶的城市。

我不捨的嗅著空氣中的氣味,聞到欲降未降的雨水味、風帶來的淡淡的潮味,還聽到台北車站壅擠人潮的疾走聲,大步流星的似乎在追趕著什麼,其中好像也有奔波於北車各大補習班的那個我自己。曾經覺得厭煩的點點滴滴,如今我卻也荒謬的覺得可愛。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纏綿人間,而我也格外眷戀這個時雨偶晴的夏天。

成長總是由眼淚堆砌起的嗎?孤身一人來到高雄的日子,我開始學會數著眼淚度過夜晚。

這裡的深夜總是隨著月亮升起而寧靜,但我的步調急躁又快速,我想這是從台北帶下來的習慣,以至於在靜謐的夜晚中,我的步伐聲突兀得令人窘迫。於是雙腳逐漸沈重,我試著用緩慢的速度,耐心地去移動、跟周圍的寧靜合而為一,這樣好似一種我也屬於這裡的錯覺,這種錯覺使我安心。但我該去哪裡?明明是深夜,我卻覺得頭頂上的陽光刺眼的令前方的路看不真確。我屬於哪裡?一所因學測失利而意外到來的學校?還是稱不上「家」的宿舍?

        於是我停下刻意配合的腳步,我停在原地不再隨著人流前進。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無法在晚歸的人群中獲得歸屬感了,因為這裡沒有我的歸途。

        看著手機上高中同學的訊息,有誰成功奔赴了自己的夢想、相約著出遊,又有誰相聚在重考班彼此鼓勵、決定再戰一年。而我在這裡,獨自看著北緯二十三度的夕陽,徬徨的令人膽怯。我想「我不該在這裡!我根本不屬於這裡!」凌晨四點蜷縮著身子把自己裹進柔軟的棉被裡,看著宿舍外天矇矇亮,我想不透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裡。

我應該在重考班,我不屬於這裡。我應該在台北,我不屬於這裡。我應該回家,我不屬於這裡。我不屬於這裡,我不屬於這裡,我不屬於這裡。我無法習慣沒有小綠人的斑馬線;無法忍受頭頂從未停歇的艷陽;也沒辦法重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站穩腳跟。一切的一切都在將我和這座城市割裂開,它不歡迎我,就像我同樣排斥它一樣。

那麼我應該屬於哪裡?

一天夜晚照舊騎著腳踏車飛馳在回宿舍的路上,整日的忙碌讓注意力變得遲鈍,眼睛隨意的粗略掃視著踏車道旁一晃而過的行道樹及慢跑的行人。來不及注意到前方道路上的顛簸,我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左側種植了行道樹的花圃倒下。

整台腳踏車翻倒,後背包兩旁側袋放的東西凌亂的灑落一地,手肘處傳來灼熱的疼痛感,似乎腳踝也扭了。我沒有力氣再去掙扎著起身,當然受傷的腳踝也不允許,於是就這樣張開雙手,整個人呈現大字模樣的攤在這條路上不起眼的花圃邊。

我閉上眼睛,試圖忽視身體傳來的疼痛訊號,在失去視覺、一切感官放大之下,嗅到了泥土傳來的一股潮濕的氣味,如此的熟悉,好像我那個多雨的故鄉。我感受到風拂過面龐,吹來花香味混著泥土淡淡的潮,溫柔地撫平了內心的尖銳。我閉著眼睛,依然看不清前方,但卻能夠清晰的聽到不遠處的公園傳出小孩子嘈雜的歡笑聲,能夠聞到彷彿傾盆大雨後太陽露頭的清新空氣。一切之於我都是如此的模糊卻又具體的存在著,就像我躺在路邊摔得狼狽,卻感到渾身輕鬆,因為我已經學會擁抱,滿身傷痕。

原來在這座每日豔陽高照的城市也會有如此柔軟的時刻,時空與地域好似在此相交,我不再去思考現在身處的位置,畢竟這些眼前的路標我都看不到,唯一真確的是感官帶來的訊息:如出一轍的潮濕氣味。

這一跤把我揉碎丟進了時光裂縫中,我回到過去擁抱自己,擁抱著那個因為分數失聲痛哭的自己,還有那個初來乍到滿目徬徨的自己。

我不屬於任何地方,為什麼我必須屬於哪個地方?我可以在台北的家裡聞著衣服曬不乾的潮濕氣味,可以躺在高雄的路邊嗅著泥土傳來的潮意。可以屬於世界各地的犄角旮旯,更可以屬於這片無人在意的花圃泥土。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當作被分門別類的商品整齊的擺放在貨架上?我不屬於任何地方,我可以屬於任何地方;而我也不是一個什麼樣貌的人,我可以成為任何樣貌的人。

重新站起身、扶起傾倒的腳踏車,身上的疼痛已經被我忘卻在腦後了,聽著耳機裡唱著的歌詞:「我會奮不顧身的前進。」頭也不回的繼續踩著踏板繼續奔赴著歸途。

我知道一場大雨結束了,這場雨沖刷走了殘夏的足跡,秋天默默的來了。當我走在陽光下,發覺內心滿腔溫暖和煦時,我知道它來了。

Go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