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線的盡頭

        剛開學的時候,學長姐到班上宣傳那瑪夏服務隊。那天晚上,195人的大教室幾乎滿坐。我在入學之前早已耳聞,這個服務隊十分熱門,每學期出隊名單甚至要抽籤才能決定。在他們介紹服務隊的工作內容時,我在台下打開google地圖,看到在高雄市北邊有一條省道,沿著高雄和台南的交界一路向北,沒有和其他省道相連。我選了路途中的一個位置,打開街景,看看前往那瑪夏的路上會遇到什麼。沿途可以看見古樸的旗山老街,經過甲仙市街傳來陣陣芋香。在一路蜿蜒,經過無數橋樑峽谷蜿蜒後,會看到一隻紅嘴黑鵯的立像,後面牆面寫著:「歡迎來到那瑪夏」

        從高雄市出發到那瑪夏大概要三個小時的車程。那天早上到甲仙時大家已經略顯疲倦,可是蜿蜒的山路還沒有開始。長路漫漫,但這是部落居民必經的回家之路。

        我很幸運的在第一學期就能和同學一起上山。在上山之前,我們反覆修正即將用來帶領小朋友的教案,希望能讓他們在活動中的學到一些東西。當天早上在確定所有教具行李萬無一失之後,我們上車往那瑪夏前進。一路左搖右晃,穿越聳立在楠梓仙溪兩岸的巨石、山嶺,峰迴路轉後,我感到有些暈眩,整個人癱軟在後座,坐我旁邊原本不怎麼暈車的同學看著我的慘況也開始暈車了。當我看到紅嘴黑鵯立像時,內心想著在布農族神話裡,族人看見不辭辛勞,只為整間被大洪水沖毀帶回火種的黑色小鳥的心情,大概和我現在的心情很像吧。到民宿放行李後,我們沿著柏油路走到民生教會,準備和孩子一起完成精心設計的活動。在前往教會的路上,我發現部落的房子大部分是由紅磚或鐵皮搭建的低矮平房。大人們在屋簷下圍成一圈一邊喝海尼根一邊聊天。孩子們有些坐在媽媽旁邊拿著平板看短影音,有些騎著裝著輔助輪的腳踏車沿著我們走來的路滑下去然後小黑狗在後面奔跑著。把孩子們帶去教會之後,我們和孩子一起完成活動,活動結束之後我們繼續和孩子在廣場玩遊戲。

「有時候我們會為了得到快樂,刻意參加很多活動做很多事。在旁人眼裡,可能覺得沒有必要做這麼多和課業無關的事情,但是在未來,我們可能在某天夜裡,看著忙不完的工作,心裡慨嘆何時能走到盡頭時,這些日子到最後是怎麼撐過去的呢?應該是在回想起那些曾經和某些值得重視的人一起經歷的美好時光,明白生活還是充滿希望的,還是值得堅持下去的。」

        晚上大家一起分享心得的時候,聽帶隊的學長姐說的。

到現在我仍難以忘懷,那個被小朋友手拉手繞圈圈奔跑的感覺。那時候有一個妹妹一邊跑一邊叫說「太慢了」。我們越繞越快,雖然頭有一點暈但嘴上的笑容不曾停下。我不知道孩子有沒有從我設計的教案中學到新的知識,但是我確定的是,那天下午,他們和一群穿著紅背心的大哥哥大姊姊玩得很開心。

        第二天我們去的是在楠梓仙溪另一邊的大光教會。由於車子去載早餐,所以我們各自背著行李和教具,走一小段山路才抵達教會。那天早晨萬里無雲。白磁牆面的教堂靜靜地佇立群山之間。和高聳入雲的哥德式尖塔或玻璃花窗相比,這種樸實而寧靜的感覺或許能更接近上帝吧。孩子們上完主日學後,從教堂旁邊的活動中心走出來,一個一個排隊領早餐。吃完早餐後,我們開始帶教案。在和孩子互動的過程中,除了感受到生命力的旺盛與純真之外,也時常聽見他們提到自己的夢想。其中有不少孩子的夢想是成為職棒選手或籃球選手,聽起來或許有些不切實際,可是夢想這種東西,好比在登山途中遠方的山頭。看起來很遠,道阻且長,但它就像是一個定位,一個目標,賦予路上的爬坡攀岩存在的意義。我們這些和他們初次見面的大哥哥大姊姊,就像繩索一樣,是一個著力點,是一個願意相信他們,鼓勵他們的傾訴對象,讓他們往路的盡頭走去。

        下學期選修生物系開的昆蟲學時,有一項作業是去那瑪夏野外採集。和之前的經驗相比,野外採集作業讓我能更專注在觀察那瑪夏的野外環境。第一次上山的時候,我很懷疑在山上一個晚上和一個早上能找到的昆蟲數量有限,加上那天剛下完一場大雨,昆蟲照理不會出來,那今天上山要做什麼?趕到民宿後,大家快速用完晚餐,架好燈具之後,我們先去附近的空地走走。當時正值那瑪夏的螢火蟲季,點點流螢在田野間閃爍。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連開啟手機都十分小心,深怕驚擾到牠們。雖然第一次的蟲況不甚理想,但我還是盡力完成老師的作業要求。隔天清晨,我在屋舍附近看到嘉義小蛇目蝶躲在姑婆芋葉片下,一開始很困惑為什麼分佈侷限在嘉義山區的蝶會出現在這裡,後來發現嘉義縣其實就在那瑪夏旁邊,這麼說來也合理了。

        第二次上山的時候,氣象預報說天氣不好。出發時高雄市區甚至下起傾盆大雨。我在放行李的時候,心想這次大概真的什麼蟲都沒有了,而且作業也幾乎完成了,就當作去那瑪夏旅遊吧。當我們到甲仙休息的時候,忽然雨停了,我打開手機氣象軟體,發現此刻的我們處在兩片雷雨之間。當時的我只希望趕快到目的地,因為在下雨之前都還有機會做採集作業。不過看著其他作業完成度很低的同學輕鬆自在的模樣,感覺我的焦慮好像是多餘的。偏偏我越焦急,就會出現特別多的狀況。一下子開錯路掉頭,一下子停下來等後面的車,到後來我攤在座位上,已經被頭暈和著急耗盡心力的我無法再多慮什麼了。後來,那天晚上沒有下雨,也出現了不少昆蟲,不過我在第一次採集的時候就完成了作業,所以這個夜晚,我比較在意的是其他動物和植物。那個區域的樹都是低海拔山區常見的樹種,像是楓香、樟樹這類的,偶而夾雜一些人為種植的大葉桃花心木。在地面則有許多蕨類和姑婆芋,咸豐草在這裡好像就沒有到特別有優勢。我回到民宿時,助教在房舍附近找到樹蛙和蟄伏草叢中的龜殼花。助教把蛇抓起來,放在網子裡給大家觀察。隨著助教把網子越放越低,蛇也離網口越來越近。這次,平時總是衝第一個的我被內心繁複像蛇的恐懼勸退了。明白自己的極限在哪裡或許是件好事。

        可能是剛下過雨,許多動物趁機出來覓食。隔天早上,在採集了幾隻蝗蟲之後,原本要回去房間收拾行李,轉頭瞥見一隻黑色大蜘蛛在房間門口,正是我之前一直想尋找的上戶蜘蛛。上戶蜘蛛是全台灣最毒的蜘蛛,好在只有山區才找得到。後來蜘蛛被助教抓起來放在老師那邊,說怕同學不小心放出來被他咬到。下山之後,天空開始飄起小雨,回到學校時,天空放晴,彷彿沒有雲來過。

說到回程,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座位上睡覺。彷彿闔上雙眼,就不必畏懼路面顛簸,就可以靜靜回味在山上的一切美好。到甲仙之後,我們會在這裡休息,吃個芋冰再回學校。聽那瑪夏當地的耆老說,甲仙其實不產芋頭,那些芋頭都是他們從那瑪夏背下山,賣給甲仙的漢人換取生活用品的。有一次我們在甲仙市區吃午餐,街上有許多賣芋冰的商販,但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個在賣炸溪蟹的攤販。商家在旁邊地上放一個大鐵盆,裡面放著裝滿冰水的家庭號牛奶瓶和溪蟹。姑且不論溪流生態保育的議題,看著溪蟹們用大螯用腳在鐵盆上刮出細碎的抗議,我內心真的很想做點什麼但又不知道從何做起。

        晚上,我和同學分享在山上的所見所聞。同學說怎麼去那瑪夏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這麼多特別的動植物,然後他拿出在山上服務隊出隊拍的一些照片給我看,我發現他拍了不少很棒的人像作品,有些甚至有得獎。我回去思考許久,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想看的,想當然而只會看見想看的,就像他找街景人物,我找植物昆蟲。然後就不小心錯過別人眼中的精彩。

我們一直張望,一直尋找,最後看見的盡頭究竟會是什麼樣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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