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滅後的白菜滷

今年清明節,天灰如未乾的水墨,雨絲像從畫中垂落的銀線,將靈骨塔外的山徑織成一張潮濕的網。爸爸握著方向盤,車子在濕滑的山路上緩緩前行。車窗外,山巒起伏,被霧氣輕輕擁抱著,彷彿世界的邊界都被溶解。

「我們來看阿嬤了。」

被細雨濡濕的鞋底,緩緩踩在濕滑的石板上,悶聲隱隱低迴於空氣之中。我無聲地跟隨在父母身後,穿梭在層層疊疊、如迷宮般的塔位之間,記憶牽引著我,來到阿嬤的身旁。祂依舊在那裡,照片裡的眉眼彎成溫柔的弧度,彷彿下一秒就會伸出依舊溫暖的手,輕輕落在我的髮梢上。

母親點燃三炷香遞給我,裊裊青煙中浮現出家中客廳一明一滅的日光燈。

靈骨塔的長廊盡頭,有一扇終年不開的窗。陽光穿過積塵的玻璃,在地上烙下一塊模糊的光斑,像極了那年餐桌上將熄未熄的燭淚。

         那年我十餘歲,盛夏的黃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停電撕開裂縫。

我躺在竹蓆上看著動也不動的電風扇,彷彿時間也被凍結在那一刻。扇葉上覆著細灰,像積年不化的舊雪,在沉默中悄悄說著某種無聲的荒涼。空氣靜得過分,連灰塵都像忘了要往哪裡飄,只能停在半空中,任由熱氣將它慢慢燉成一鍋無聲的悶。

我的汗珠沿著脊椎滾落,在涼蓆上洇出深色的小溪。窗外傳來此起彼落的抱怨聲,蟬鳴卻愈發嘹亮,彷彿替人間喊出所有的燥熱。

        「走,爸爸帶你去吃冰淇淋。」父親的聲音混著汗水的鹹澀。

他騎著摩托車載著我,街道兩側的光影斑斕而模糊。到了市區外的速食店,當冷氣從門縫竄出,輕輕拍在我臉上時,彷彿從一場濃稠的熱夢中喚醒,身體終於擺脫了悶熱空氣的重壓。

外頭的天色漸漸沉入暮色,黃昏的光線被吞噬得無影無蹤。我們在黑暗的邊緣騎著車回家,心中微弱地守著一絲希望:也許這場電的寂靜,終將破曉?

但沒有。回到家,整個屋子依然被黑暗吞噬,寂靜無聲。只是,神明桌突然生出兩朵顫巍巍的燭花,彷彿是黑暗長出的舌頭,搖曳的火苗映出橘紅色的光圈,靜靜注視著一切。

我依稀記得,小時候總愛黏在阿嬤身邊,尤其是在廚房裡。

鍋鏟輕輕碰觸鍋邊,發出既清脆又熟悉的響動;瓦斯爐上的火焰,如同一顆脈動的心,輕輕吐出微弱的呼吸。每一道菜,從灶台誕生,到飯桌上安穩落定,如同一場無聲無息的魔法。

我以為自己只是坐在廚房的角落發呆,卻在不知不覺中,把那些味道記進了腦海裡。好像有一天,只要我願意動手,就能重新拾起那被歲月收藏的味道。

以前放學後,父親總會來安親班接我。還沒走到家門,遠遠的我就能從幾百公尺外聞到那熟悉的香氣——是阿嬤的紅燒肉?還是祂最得意的白菜滷?我總會興奮地猜著,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香氣是一條無形的線,從廚房牽著我的童年。後來我才明白,所謂「阿嬤的味道」,其實是時光醃漬出的安心。

廚房傳來規律的切菜聲,手電筒被阿嬤斜插在窗櫺上,祂的身影在燭光中搖曳成一幅皮影戲。

「停電了怎麼還在煮飯。」父親低聲嘟囔著,聲音像是被悶熱的空氣吸走了一半。

年久失修的抽油煙機早已失去它的職責,卻意外地,留住食物的魂魄。炊煙裡,香氣無處安放,便在樑柱間肆意徘徊,如同記憶中不肯散去的時光。

瓦斯爐台上,一鍋白菜滷正咕嘟咕嘟地響著,滾沸間蝦米的鮮甜撞上扁魚的鹹冽,油脂與湯汁在高溫中翻騰出一場無聲的交響曲。那氣味不只是白菜本身的甘甜及滷汁滲透出的醇厚,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一種穿透鼻尖,直擊心房,令人思念的依靠。

「呷奔啦!」阿嬤在廚房喊著。

我們圍坐在餐桌旁,兩根蠟燭的微光在空氣中顫抖著。

白飯氤氳著細細熱氣,宛如小小雲朵靜靜飄浮在碗裡;白菜滷的湯汁滲進每一粒米飯之間,白菜燉得柔軟綿密,豬皮帶著彈性,入口即化。一片靜默,只剩筷子輕觸碗緣的聲響。我一口接一口地吃著,心底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就在那時,蠟燭熄滅的瞬間,我看見阿嬤的照片在玻璃上浮現——那笑容比燭光更暖,比記憶更近。

「燭火熄去,敢是神明嘛想欲食阮的白菜滷?」阿嬤用台語笑罵。

阿嬤的白菜滷要燉一小時,恰巧是一個孩童寫完作業、一片烏雲飄過山頭、或一具身體從溫熱到冰涼所需的時間。在靈骨塔的玻璃櫃前,我彎著身軀,看著反射出的微光突然暗了一瞬間,似乎有人吹熄另一世界的蠟燭。

後來才懂,原來最痛的黑暗不是熄滅的燭火,而是當你夾起一筷子白菜滷時,突然發現再也沒人會從廚房探頭罵你:「猴囝仔,偷食!」

下山的車上,母親突然說:「下次……試著煮白菜滷吧。」我們都沒有接話。

雨又開始下了,車窗上的水痕像極阿嬤眼角未落的淚。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回憶是要用黑暗當柴火,才熬得出滋味。

每當我看見別人家的抽油煙機轟隆作響,總會想起那個停電的夜——原來有些味道,注定要留在沒有機械的時代。

那一鍋白菜滷的溫度,至今仍在喉間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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