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途

「當第一個地下井口鑿開鹽村的土地時,阿嬤的腳趾甲開始發藍。」

        鹹濕的風吹得蚵架稜稜作響,在鹽村最後一艘舢舨沉沒的那夜,一道黑縫不起眼地出現在阿嬤腳底。她赤腳踩在鹽田收蚵架,鐵鏽色的海水漫過腳踝,將裂縫灌成蜿蜒的河。孫女阿甯蹲在岸堤旁撿貝殼,浪花將她的小膠鞋沖成兩艘空船。

        「海水是活的,會家己選人食。」阿嬤撈起濕淋淋的孫女,腳印烙在灘地上,像一串腐壞的葡萄。鹽工們在堤防旁閒聊:「這管線是政府派的,聽說喝了能除煞。」阿公卻將第一捧自來水潑向媽祖,水珠濺上媽祖繡鞋,宛如朝貢的淚。

        命運總是不公,但鹽村人似乎早已習慣,將無奈全吞入肚內,面對潛藏的毒水,他們疲於對抗,如同初生的蘆葦,在驟雨來襲前顯得纖弱。而開始意識到時已經來不及了,阿嬤長年被鹽分侵蝕的腳,早已成了石蚵與藤壺的家。關節腫大,皮膚由末端的黑,褪成風吹日曬的褐,再漸漸退至無生機的白,就這樣安靜地腐壞,如毒蛇纏上的獵物,被紅蓮彼岸的毒信緩慢侵染。

        「是砷,井水不能再喝了,要準備截肢。」醫師的聲音平靜無波,這已經是他今天診斷的第五個烏腳病患者。阿公只是點頭,但顫抖的小腿早已出賣他內心的恐懼。他連夜挖空後院的芭樂樹,埋入三甕自釀米酒。「樹根吸了毒水,酒就能拔毒。」他逼阿嬤每日飲三盅,自己坐在竹編椅上,忍不住朝著海的方向望去,就這樣僵直地坐著,直到微弱的晨光顯現,如此反覆。某日,阿甯發現酒甕爬滿蛆蟲,揭開甕蓋,月光透過婆娑的芭樂樹影,斑駁地映在酒液上,浮沉間竟彷彿那雙漸次昏黯的足趾,令她心頭猛然一緊。

        截肢的鋸聲響起時,港邊正拆除最後一座蚵棚。手術室的白燈刺如鹽粒,麻醉氣味讓阿嬤想起剖開的魚腹。電鋸切開骨肉的焦腥味混著遠方焊接水管的金屬氣息,她數著天花板的裂縫,裂痕分支成河,河裡漂浮著無數雙纏裹海草的腳——知道掙扎無用,只能靜靜沉沒。

        她失去左腿後,仍時常夢見潮水湧來,自己爬向門檻,嘶喊著:「得把鹽簍搬上船!」阿甯握緊她殘缺的手,輕聲說:「阿嬤,歇一下吧。」

「錄取通知來了!」

        這天午后,郵差的機車停在鹽村口,將一封薄薄的信遞給阿甯。她拆開信封,手指在紙張上顫抖,眼眶泛紅。

        「醫學院,錄取。」

        阿嬤看著孫女手裡的信,乾裂的嘴角微微勾起。「讀醫生好,」她緩緩點頭,眼裡閃著複雜的光。「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被鹽水毒到,腳爛掉了。」她拆卸下早已被鹽蝕的義肢,想說的千言萬語最終只剩下一聲嗚咽,肩膀濕潤。

        消息很快傳遍村裡,鄰里間難得響起久違的笑聲。老鹽工們圍在漁港邊,拍著手感嘆:「鹽村的孩子,終於走出去了!」有人從家裡拿出珍藏的米酒,灑在地上敬海,媽祖也仍然不被落下,敬這片曾經賜予他們生命,也帶來苦痛的大地。

        夜裡,阿甯站在海邊,鹽田岸旁,蘆葦仍在潮水拍擊中搖曳,卻始終根植不移,忽地想起白日的村民,有些早已被這無情的命運捉弄而失去了軀臂,但這些彎腰卻不折的身影,不再只是哀嘆命運。他們學著像蘆葦一樣,任憑風浪拍打,也挺直身軀,將傷痕化作豐沃土壤,為下一代深扎出新的希望。看著遠方的燈塔閃爍不定,心緒萬千。她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裡,去學習如何治癒那些被毒水侵蝕的生命。可她也知道,無論走得多遠,她的根仍深深埋在這片土地,如岸旁蘆葦,在鹽風吹襲下依舊挺立,奕奕生花。

        二十年後,新裝的淨水器早已吞吐著透明瀑布,地下井口已被不堪的回憶填平。阿甯蹲身撫摸阿嬤的墓碑,碑上纏滿耐鹽的牽牛花,潮水退去的灘地裸露著當年紫黑腳印——每個凹陷處都開出一朵白蘆荻,在風中晃如未熄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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