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傘之人

若有把能使你不聽見外界聲音的傘，你會在什麼時刻打開它？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聽力特別過剩。大概距離在一籃球全場內的所有人，細瑣對話乃至於呼吸聲都能一清二楚，只是太雜亂辨不清，呢喃混哭泣笑語徒留嘈雜，我便習慣不認真解讀了。
是後來長大一些才知道，我的聽力好是聽得見別人的心聲。

呵，你是不是開始羨慕了？我可也從小玩問答遊戲長大的，而每回同伴答出想要讀心術超能力，都嗤之以鼻至險些嗆到自己，至今笑太多次也嫌厭煩了。
你想想，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心裡話有屎尿屁以外深度思考的同齡人，不是做好被打槍準備卻沒想過是以對外貌身材大番批評的方式，就是題幹沒擬完投手沒暖完身就聽到答案，永世不得享受曖昧攻防。在這樣難玩的成長歷程誰享受得了讀心啊！
好，撇開戀愛，我知道你又想到了什麼，讀出題老師的心是沒用的。
首先你得知道誰出題，再來，遇得到老師的場景總是也充滿同儕的雜念，我也不至於貪婪到覺得細究如何引誘老師思考出題方向，或從老師午餐要吃什麼待會幾個會要開好討厭那個提問總是很笨的學生好想下班中挖掘題目方向有比自己讀書划算。

總之，學會除了一對一談話中專注以外，都完全放空、棄置那些龐大的聲波毛線球後，也同時習慣了這世界的大分貝、認清了人心的深不見底。對，我也不會想告訴任何朋友我的特長，畢竟懶惰如我不想費心美化他們的朋友心裡如何看他們不起，又或被拆穿我早就知曉哪些失約是謊言、哪些讚美是嘲諷怨懟。因此在路上對招呼聲充耳不聞（好啦我承認有時是故意的）成了日常，我對外總宣稱耳背，就嘲笑我不挖耳屎吧。
說來戲謔，聽力最好的人從小以重聽自居。但也只有這麼把過於突出硬凹至反側才不至醒目地讓人想削斷，聽力最好的人知道孩子們如何嫉恨天才、大人們如何懲罰優秀而不合群者。

後來我開始寫小說，放空的時間總用來幻想——勇者拯救公主的俗套魔幻、摩登愛情、職場寫實推理懸疑青春冒險，但願走在路上構思劇情的時候我沒真的笑出來。
其中一篇以我為主角，寫某日一個奇怪的同齡人忽然送我一把黑色的傘。
「只要張開，你就不會再聽見外界的聲音。」
所以不至於無法思考，能聽見的都是內部共鳴，真好啊。

獲得那把傘之後，我就開始可以自在地上街閒晃，去我。畢竟再怎麼習慣，面對飛機起降等級的聲量、排山倒海而來的惡意是很耗神的。世界上還是唯有自己能相信。
我是不是也開始能談戀愛了呢？好想找一個能讓我感覺自己全然安全，讓我不會再被品頭論足、攻擊缺陷，不會開些無聊玩笑不會心口不一的正直的人，然後我要告訴他全部，傾訴我從未有機會分享的活著的感想，然後他會對我說⋯⋯「你笑起來真好看！」
寫到這，我忍不住笑意，將傘柄握得更緊。「你笑起來真好看」

咦，等等，我拿著傘？等等？！

忽然想到啊，在這故事裡，主角好像從一開始便，聽不見那持傘之人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