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噪音

喬的房間一直在下雨。

整整四週,像故障的留聲機,喬播放著「8小時極度放鬆雨天白噪音」的影片入睡。每晚就寢前,他會漸進地把音量調升,等待整個臥室被雨聲充盈,盯著影片中簷下的柏油路在乾與濕之間反覆兜轉,手機的藍光把喬的臉映成一座浮腫的海。

喬連續的失眠歸咎於情傷,反芻著「為什麼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像溺斃?」這樣比喻式的,甚至帶點詩意的分手台詞,他到底也無法理解在陸地上有什麼好淹死的,而每每回憶至此,他便要大口吸吐新鮮的空氣,證明墜海之說僅是無稽之談。

冷氣空調、篝火和潮騷,但凡同頻的聲響,都能消匿生活中的雜音。喬選擇雨天做為夜晚的填充物,僅單憑直覺,而他的固執使他就算感到成效不彰,也不願改聽其他聲響。

後來,喬認為是自己的堅持讓他遇見了「雨天烏托邦」。

「願讀到這則評論的朋友,痛苦散去、雨天有傘。想要一起療癒的夥伴可以在底下留言聯絡資訊,加入我們的烏托邦。」徹夜難眠的喬看見,無聊,留下一串符號和數字,不一會兒,便收到進入天堂的門票。

社團的群主自稱「聲音採集員」,他手持立體聲麥克風,追往每個預測降雨的目的地。山林的雨落在苔石上、田野的雨壓折稻穗,喬點開一個又一個雨天音檔,聽著其中差異細微。有別於群組內無頭像、或僅擺著風景照的他人,群主的頭貼是一家三口的出遊照,天朗氣清,喬暗忖他是群組裡唯一健全的人。

白天,群組常有一些無關雨天的消息,他們交換股市和樂活資訊,頁面乾爽無潮;約莫晚上九點開始,便會有人希冀今晚的一夜好夢,版主彷彿查寢一般紛紛按讚,以示閱畢。每個失去夜晚的人,誠實地攤開自己的房間,而喬也不例外,他上傳一張記憶枕頭和雨天白噪音的影片截圖,獲得20餘則回覆──直至凌晨四點,喬仍瀏覽著訊息,責怪這樣淺眠的城市,剝奪他瞌睡的靈感。

偶爾烏托邦會舉辦自癒的集會,已熬出深深黑眼圈的喬早已報名參加。擁擠於一間鋪滿榻榻米的和式雅房,參與者各司其職,準備香氛、耳塞和水晶,並用群主準備的藍芽音響播放雨天噪音。睡前禱告時,信佛的人唸如夢幻泡影、信基督的唸賜恩惠恩雨,眾人極欲呼喊著信仰,眼球浮現因睡眠不足而充盈的血絲。喬是無神論者,所以他能夠瞥見會場裡少數年紀相仿的S,兩人四目相接,S因尷尬而反射性的假寐,卻因錯頻的呼吸而露餡。喬見狀,不由得笑出聲,回想起來,那晚竟睡得安穩。

S在聚會後三天退出了群組,並主動私訊喬自己已完全康復。喬追問著逃離雨天的手段,而他僅是亂答。「你今晚,要不要約出來聽白噪音?」S率先打破循環,喬則說他家有空。

那晚,寂寞的雙人床終於迎來訪客,他們選了「都市裡的雨聲」當作背景,身體卻與睡眠背道而馳。夜色從邊陲蔓延開來,喬從指腹、關節到毛髮,都升起了因佔有而起的顫慄,蠻橫的壓伏在S身上挖出血肉,陷落成一個個水窪。掀開他的衣著,裡頭藏滿大小拼接的瘀血,S為自己的不堪求饒:「我這樣是不是很醜?」白噪音遮掩了喬的答應,一切仿若雜音;喬順著紋理,以掌心順時針搓揉瘀血,白噪音遮掩了S的哀疼──一瞬,喬心裡只有把雨聲揉進他人骨骸裡的衝動,像一個乾淨、純粹的噪音,警告每個淋漓上岸的人,必須保持清醒。

當晚,喬做了很長的夢,他來到一個樂園,裡面充滿安睡的人們,表情像是死了一樣的睡。

清晨,喬睜開眼,起身收拾昨晚凌亂的房間。S也醒了,無話,像故障的機器一般滑手機。雨天烏托邦又傳來幾個幫助睡眠的訣竅,通知的鈴聲作響,喬覺得煩,拿起手機便退出群組。

「我走了。」S在幾乎打開房門的同時脫口而出。當門全開,熟悉的聲響浸滿密閉的屋,一場梅雨季正在城市裡展開。雨滴打在陽台,窸窣地偷竊著思緒,腦筋一片空白的喬閉上眼睛,感受這樣巨大的沈默包圍,像一個放棄呼救的人,無聲的溺水。

只有喬的房間一直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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