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易

人們一頁頁撕下過去，用它換來明天的晨曦。

時間在這裡不再絕對，它是一種可以拿來秤重的東西，而過去，只是一種貨幣。

若想多活一點，就得捨棄一些記憶；若想重現過去，就得拿出幾天、幾月、甚至幾年的壽命來支付。一切交易，只能在鐘樓底層的那間舊店完成。店裡的櫃子上放著一個個顏色大小都不同的水晶，櫃子看起來雖然蠻舊但上面卻沒有一點灰塵。

那裡住著一位面色蒼白、總穿深藍長袍的男子。「我不販售未來，也不製造過去。」「我只是時間的收藏家。」店內只有一片這樣寫著兩行字的看板。

少女黎第一次踏入那裡時，背著感覺有近十公斤的書包，臉上透露著疲憊。她坐下，把一張泛黃的紙條放在櫃檯：「我想用童年五年，換取一百小時的備考時間。」為的是考上名校，成為媽媽的驕傲。

商人低頭秤量，在一座銅製天平上放上她的記憶。一端是她母親教她騎腳踏車的夏日，一端是她第一次在雨中拿著考卷哭泣的夜晚。秤盤穩穩平衡，表示交易公平。那天她離開時輕盈許多，書唸得快，夜也變得短。但她再也記不起母親的笑聲。

而有一個男孩——艾洛，每天經過卻從不進店。他聽說進去一次，就會失去什麼。他守著回憶，像守著一個破舊的寶盒。直到那天，他看見少女黎走出來，眼神空洞，嘴角微笑，卻突然停下對他說：「我們…見過嗎？」

他記得他們一起追過秋天的楓葉，一起在圖書館躲雨。但她卻把這些都賣了。

他鼓起勇氣走進鐘樓。商人看見他，只說：「你帶著別人的回憶。」接著從架上取出一塊微光閃爍的水晶，裡面浮現出他與黎曾共享的午後陽光與笑聲。

「她不知為何這些記憶還會留下痕跡。但你記得，就代表它還沒完全消失。」商人頓了頓，「你想交換嗎？用你的一年，換她的一瞬。」

艾洛沒有回答。他轉身離開，走向黎的方向。他想，再用一年去陪她走過一段新路，也許比挽回一段舊回憶更有價值。他追上黎，並肩走在她的旁邊，又像回到了以前一起放學回家的時光。

又在不久後的某天，門還沒全開，一位中年女子便站在鐘樓前，手裡緊握一條髮帶——那是她女兒黎小時候用的。她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樣遲疑，而是帶著一種沉沉的疲憊。

「我想換一些時間。」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商人看著她只問：「妳打算用什麼交換？」

女人拿出一本日記，頁角磨損得發黃。「我想用這裡面的幾頁記憶。從黎出生的第三天開始，到她第一次跌倒的那一夜為止。」

商人沉默片刻，翻開日記。文字斷斷續續，有些頁面甚至被淚水模糊。他點了點頭：「這段記憶值七天，妳想用來做什麼？」

「我只想安靜地坐著，什麼都不做。」她說，「這些年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擔心她是否成功、是否快樂。我只是想靜一下。」

那一週，黎回家時問母親：「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第一次跌倒你怎麼安慰我嗎？」

母親愣了一下，搖搖頭。「我…好像不太記得了耶。妳還記得嗎？」

黎也搖頭：「我以為妳會記得的。」

她們相視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種說不出口的空白。兩人都以為，遺忘只是自己的選擇，卻不知道，那些溫柔的片段，其實早就被雙方偷偷折疊、交給了時間。她們發現都不再記得那段溫柔時，那份空白反而比記憶本身更刺痛。

而在鐘樓的最深處，時間商人坐回他的椅子，翻開一本厚重的書。書裡沒有名字，只有每筆交易的重量。他的手指一頁頁地掀過，直到停在一則不完整的記錄——「商人用所有記憶，換來永恆秤重的能力。」

他盯著那行字許久，然後闔上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