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和佛的緣分是何時開始的,但我知道自己滿十八歲的那年後,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佛教徒,說也離奇,想當初那位將詆毀三寶當成家常便飯的黃毛丫頭,竟變得日復一日都在稱唸「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名號,截然不同的行為,背後自然有跌宕起伏之曲折劇本,我剛好是眾多演員之一,而戲,早就悄悄拉開序幕了。

    佛祖說:「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幾句就道盡世間的哀戚與唏噓,彷彿在訴說著,那名為「人生」這份食譜料理的先後順序,更是將這齣戲的劇情與結局濃縮成一壺芳醪。

    考完學測的我,開始頻繁地回阿公家陪他,那時的他還有開雜貨店做生意,我負責櫃台結帳、補貨、搬貨等工作,看他開始喝之前不曾喝的咖啡,不停地打瞌睡,當時我不以為然,只覺得是過於勞累所導致的,因此我加倍努力工作,盡量讓阿公休息,卻對下一幕標題寫的「山雨欲來」視而不見,雖曉得老天總愛作弄人,使海嘯來臨前刻意以退後的舞步,來引誘沙灘上的孩子靠近,可沒有天眼通的我,又怎知風已滿樓,也是,我如何逃過命運之掌呢?

    在狂風驟雨闖踱之前,我度過了十八歲那年最歡樂的時光,長度僅月盈至月缺,於我而言是須臾之間。我們兩人一起觀賞《大尾鱸鰻》並捧腹大笑,有時講左鄰右舍的八卦,或是看豬哥亮、許秀年、余天和康弘等老藝人的錄影帶,但最令我著迷的,是阿公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人生故事,例如:「父親於他襁褓之時就早逝,有機會改嫁的母親,毅然決然地放棄這個選項,努力工作賺錢,養大他們七個小孩。可惜有能力報恩卻子欲養而親不待了。」、「娶到妳阿嬤是我的福氣,那時候她身材很好,眼睛很大,皮膚又白,鼻子挺得不得了,不管走到哪皆是眾人矚目之焦點,帶出去非常有面子……月夜花朝終有時,千言萬語定有說盡的一天,之後的阿公於病魔的桎梏中,再也沒有這麼多話過。

     好景不常,人生更無常,打破了我那平凡卻幸福的美好時光,阿公開始漏尿且右半邊無力,初步檢查為腦中風,我們抱持著一絲希望期盼病況好轉,但情況愈發不對勁,詳細診斷後發現已肺癌末期轉移腦水腫,名為希冀」之浮木,沉沒了

    上大學之前,是由我負責照顧阿公,我是唯一一個從他身體無恙,到短短兩個禮拜發病 ; 從以柺杖行走到臥床不起,都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當時我還是高中生,一個禮拜至少請三天,有時一個禮拜都沒去學校,我和阿公兩人,皆陷入了照護之地獄。

    隨著病情急轉直下,我每周需回去六天,一天至少照護十二小時以上,六點起床準備阿公的早餐,然後搭公車到阿公家,幫他換尿布清理下體和臀部,剛開始他不想穿尿布,加上屁股有傷口,長輩們決定晚上才包尿布,不過當時的他早已無法控制泌尿系統,時常會不自覺地尿出來,因此我得不停地換褲子洗褲子和床單,擦藥換藥,以及做家務,被尿液及排泄物、嘔吐物弄到身上更是司空見慣自己也只能這麼周而復始地過著。

    經過兩百多個日子,我的身體和心靈被逼至油盡燈枯的程度,生理上的疼痛難耐,使我半夜經常被痛醒,心理上的折磨,更令我難以入眠,即使去就醫,仍然無法入睡,也無法理解為甚麼當同儕在玩樂時,我要忍著自身的病痛在照顧病人 ; 當同學心無後顧之憂地在念書時,我卻得一天到晚清理阿公的排泄物、換尿布,命運之神為何將我的一切殘酷地奪走?每當這些念頭縈繞於腦海時,罪惡感不禁油然而生,如此這般不斷於內心拉扯被逼至崩潰之絕壁的我,對懸崖下的惡魔渴望不已,來自深淵的邀請函,是如此誘人,明知不懷好意,卻又忍不住靠近,看向阿公,我緩緩地走去,慢慢地躺在他旁邊阿公冷不防以尚未癱瘓的左手臂抱住我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間,心中的滄海翻湧,死灰吹不盡的荒廢桑田,在某一處角落開出了花朵

    點點滴滴的回憶,宛如拉拉山上的櫻花花瓣,接連不斷地飄灑至我心。猶然記得從幼稚園到六年級,全是阿公騎著摩托車載我上下學、去補習班,因為他捨不得我自己走回家;寧可被阿罵也要買巧克力給我,就為了讓我開心;常常跟阿公抱怨他騎機車騎得太慢,即便被坐在後座的我催促,依舊在載我時將時速維持在十到十五,只為保護我的安全;阿公忙得再不可開交,我也從未在走出校園時,沒有站在摩托車旁的身影映入眼簾,他害怕自己無法平安接到我,所以總是放學鐘聲未響人先到……。很多事在當下不明白,直到自己長大了,爬了幾個坡淋了幾場雨,回過頭來才會發覺阿公的愛意與用心。

    我拉起阿公的手並起身,轉過頭,淚不爭氣地滑出眼眶,聽到啜泣聲的阿公也潸然落淚。阿公,您當年在我嗆奶的時候不畏骯髒,把鼻腔裡的奶和鼻涕吸出來好救我一命,我真的好感恩;早已邁入退休年齡的您,仍然繼續工作,且在父親失業,家中只依賴母親一人時,是您拿出自己的血汗錢來繳我跟哥哥的學費和補習費,讓我感動萬分;每天關心我有沒有吃飽、天冷多加件外套,還會時不時塞給我零用錢,讓我品嘗到「父愛」的滋味,世間惟您一人。可這番言語我卻如鯁在喉,只能抱著阿公,任憑彼此衣服胸前被沾濕的範圍不斷擴大,或許是哭熱了的緣故,第一次覺得阿公的體溫,十分溫暖。

    感謝老天感謝佛祖,給我這個機會報答恩情。即便我因照顧您而身軀無法停止抽痛,酸痛貼布不離身;看到您飽受病苦折磨,恨不得我不能代替承受之心疼,導致精神方面失魂落魄;對您每況愈下的病情掛腸懸膽,焦心勞思到了一天睡不滿三小時的失眠……,這些種種不勝枚舉的悲痛,也未曾讓我後悔擔下舅舅和阿姨們的責任。雖然是您的病帶給我剝床及膚之哀苦,但我至今的幸福,皆是您一磚一瓦親手建立起,我更認真將每天唸佛的功德皆迴向於您,只要能讓您無病無苦,一路祥和好走,要向我討多少功德我都情願,之後果然佛不負我,阿公壽終正寢,路途圓滿。

    仔細掐指一算,阿公護了我十八年,我卻僅報他兩百四十七天的恩,想想還真為他感到不值,不過再怎麼不甘,戲,終究是散了,不會再有跟阿公之間的對手戲,也來不及告訴他我在名為「人生」這個大舞台上,能與他共演一齣「最快樂的悲劇」是多麼幸福,然而一切都晚了,可是心田中因他所開的那朵麥稈菊,會同它的花語 :「永恆的記憶、刻畫在心」,將彼此之過往埋藏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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