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捲

「兩個全糖不要菜,蛋絲和香腸加一份,裝一起。」

喬在認識的後一週向他告白,他告白時打趣地說吃的習慣都一樣才是真愛,則說他願意。他們會相識是因為春捲,至少他們是這樣向別人說的--當時正在結賬的,聽見後面的聲音說:「跟前面的做一樣。」春天便這樣開始了。

在交往前,喬常常幻想自己和S在一起的畫面。在睡夢裡、在無聊課堂的隙縫中、在課本的字裡行間。瞥見灑進窗櫺的陽光,認定那是春天的感召。

不算沈默,只是很難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他總是坐靠窗的位置,不動聲色地抄謄筆記,悄悄地進出教室。他安靜得像一片海,只有喬能看見他眼底淺淺的臥蠶,並甘願游進那樣美麗的漩渦。

而讓喬無比在意的,不外乎是的午餐時光。十二點十五分準時坐在學餐的固定區塊,左手拿著春捲右手撥弄著塑膠外袋,發出細瑣的聲響。

喬就這樣一頭栽進了春日的花叢。

某天中午,喬算準了時間和地點,追隨春天的口味,對眼,兩人並肩兜回學校。十二點二十七分,他們雙雙找到空位坐下,對錶,發覺時間遲了,卻認為春天來得剛好。

馬路從喬買春捲的隔天開始施工,他問S要不要換一家買,S說他只習慣這家的口味。

喬曾經心血來潮地把春捲料包進燒餅裡(他認知中的創意料理)。當他攤平潤餅皮成一張軟紙,彷彿能看見光如列隊遊行般,整齊劃一地穿過麵皮,慶賀這個以春天命名的健康美食誕生。「你明明都不點菜。」聽完喬的奇妙幻想後這樣吐槽著,喬辯解著春捲裡的高麗菜都沒味道,並往有香腸的位置咬一口,捍衛對餡料的忠貞。

「一個全糖不要菜,蛋絲和香腸加一份。」老闆詫異今天只有買一捲的喬,打趣地問是不是吵架了,喬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相處久了,喬發覺春天的花團錦簇只不過是亂,在如此潔白的身上不斷潑灑春天的意象,讓喬覺得褻瀆,使得所有的快樂場景都不如預想中標緻。

他想起一個科普特克斯勒褪色原理的文章,用「繽紛的事物總會淡去」來定奪大腦的視覺機制。喬覺得有些海值得一渡再渡,有些並不;有時候,上岸的人會用春天困頓彼此,把愛走成凋萎。

幾天後喬接到電話,聽S說自己病了,鼻音厚重非常,像春雷轟落。喬掛掉電話後把充滿愧歉字眼的長訊刪除,並google一個擁有冗長名稱的疾病,隨即明白自身責任之所在,也領悟深切的遺忘才是春天的懲罰。

醫生說早發型失智症在罹病族群裡不算罕見,卻容易被忽略。他建議喬每日應當盯督病患完成重複的任務,連結生活,有時候也要更換考題,做為活絡。「最重要的是你,是你的陪伴。」醫生溫柔地向喬告知,彷彿這是一份來自春天的大禮--周遭的人讚許這對看似好整以暇的情侶,說他懂得鑿盡春日美景的美德。但他們忘記,愛的場景在喬的心中已然陌生。

「兩個全糖不要菜,蛋絲和香腸加一份,裝一起。」這是喬出給的考題。但當喬偶爾吃到菜味濃厚的春捲時,還是會感到難過。作為考題,他覺得自己太過殘忍。

喬被不能離開春天的詛咒束縛著──他假設春天不會再來,一旦決定遠航。

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買春捲的路終於修好了。春捲老闆說裡頭的管線換了又換、路舖了又拆,別看眼前的柏油平順無比,裡頭的管路可是雜亂非常。害怕在新的路上行走,害怕丟失方向,於是購買午餐的任務多了喬的跟隨。當搞錯餡料的次數攀升,喬就望見心中的春神老了,望見時間舊了。於心不忍的喬,後來總是搶在前面點餐,春天躲在後頭,任寒冬稀釋它的顏色。

「老闆,老樣子。」後來開始不適合出門,喬便負責安頓彼此的伙食。「老樣子」在生病的耳裡聽來嶄新無比,但新舊這回事,對喬並不那麼重要了。「記得我是誰嗎?」這是從未答錯的問題,喬因此認定這是春天唯一的美善。當他們的時間開始誤差、溝通出現危崖,喬就說服自己春色美好。

每日依舊開出新的荼靡,只不過春天被捲走了一些、海也不那樣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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