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用瓠瓜絲牽絆的思念,是用心頭情愫綑綁成的結,每每吃進嘴裡便觸動每一條神經,直達人生歷程中最深的記憶,它是回憶的封存、是我與父親的連結,更是生命的酸甜苦辣。
猶記兒時,逢年過節,父親便會帶領全家準備酸菜結湯,遠在異地的姑丈會趁著逢年過節拜訪我們,並將自己親手曝曬的乾瓠瓜絲送給我們做酸菜結,母親負責將紅蘿蔔切成工整的條狀,而我則把切好的紅蘿蔔排列整齊,然而父親卻包攬了大部分的工作,市場販售的整條「管仔肉」需要經過父親精細的裁切,將大小控制在一定的比例以內,否則到時候酸菜結將容易分崩離析,而說到這道菜的靈魂—酸菜,父親總是自己親手醃漬,新鮮翠綠色的芥菜經過父親的手藝後,搖身一變,金黃的色澤帶點溫潤清爽的韻尾,但……父親總是說太複雜了,等我長大了再知道就好,就這樣,酸菜成了父親的獨門秘法,成了酸菜結的靈魂。備料完後,將食材捆成結的過程也別具巧思,父親會輕輕握著我稚嫩的手,以質地較硬的紅蘿蔔為主體,因為父親說這樣才不會到時候下水就散開,再搭配生的管仔肉及酸菜,最後用乾瓠瓜絲當作繩線纏繞多圈,拉緊,最後打個結,將指紋一一落款在結上,儘管時而歪斜、落墜,但父親那厚實且溫暖的雙手,總能用瓠瓜絲當作繩線帶領我緊緊將各食材捆成結,彷彿將全家牽絆在一起。有父親在的時候,我綁的結都還算扎實,但只要父親不在,我的結變會分崩離析,我綁不成結……
在煮酸菜結湯的過程也不可馬虎,要特別注意酸菜結有沒有散開,我們在滾水的時候,把綁好的酸菜結及剩餘的酸菜放入鍋中,便可完成酸菜結湯,這是我每次年節最期待的料理,紅蘿蔔的爽脆轉刻大自然的清甜,管仔肉成熟卻富有嚼勁,在舌尖上清楚印下記憶的脈絡及父親的掌紋,而瓠瓜絲裡藏著一股歲月的清香,纏成的結在嘴裡慢慢發散,酸菜更是酸而不膩,在口中大方的開展,將各食材完美融合,將層次一一推展,也或許是一家人共同努力的成果,酸菜結總是夾帶著一股親情獨特的尾韻,這,是我小時候對酸菜結的印象,也是我對父親最後的印象。
七年前,父親肝癌,肝臟長了十幾顆腫瘤,而被迫開刀,事情來的太過晴天霹靂,我無法明白,甚至不解父親為何會生病,看著堅強的父親第一次強忍著淚水親口跟我們說這件事,我知道長久辛勞的時光醃漬,讓他再也沒了青春的底色,看著他緊急的被安排手術,我們沒有好好告別,看著他開完刀,肝臟持續惡化,看著他因為黃疸,全身跟酸菜一樣黃,像下水散開的酸菜結,意志無法主宰軀體,任由點滴溶蝕笑容,任由病魔吞噬他堅強的身軀,我的靈魂每一天都浸潤在悲傷的淚水裡,慢慢醃漬出成熟的模樣。終於……父親還是離開了我,悲傷混雜著怨懟形成了難以排解的情緒,我開始逃避面對這一切,我不願接受事實,我開始埋怨,我不解父親的隱瞞,我不懂父親為何讓我們嚐了生活的甜,卻自己獨自嚐盡生命的酸,因為他的「貼心」,讓我們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我的心也漸漸的像那酸菜結一樣,纏成一個無法化解的結,心底不停湧出汩汩酸味。
沒有酸菜結的第二年,高中剛好舉辦了傳家菜比賽,我與母親都知道,我們心底有個「結」。時光有時奇妙的像一列低速慢車,偷偷帶走了生命的酸與苦,封存在生命的軌跡裡,我知道這是再次將酸菜結從記憶邊緣拾回的好機會,所以我開始著手準備酸菜結。
或許紅蘿蔔及管仔肉不曾想過沒有酸菜的結該如何綁成當初的樣子,當我開始準備酸菜結時才發現,我早已尋不回當初的酸菜結……我發現母親的手因為類風濕性關節炎,已經變形的快讓我認不得,她不再能拿菜刀,不再能切紅蘿蔔,我必須獨自切好所有料,送我們乾瓠瓜絲的姑丈也已經好久沒有拜訪我們了,市場塑膠包裝的乾瓠瓜絲總是單薄易斷;整道菜的靈魂──酸菜,更是因為父親的離去,秘方沒有傳承給我們,那酸味也終究隱翳進時光的長河裡,市場真空包裝的酸菜則是酸味不足,所有的一切彷彿失去了生命力,一樣的食材,卻再也無法復刻曾經真情的美饌,每個食材都有父親的影子,但我卻沒有了那一雙帶領我綁酸菜結的手,那雙為我遮擋風雨的手,看著酸菜結一個又一個失去重心,墜向地面,一些複雜的聲音在心裡喧嘩著,原來失去父親,酸菜結是如此鬆散,我們家也正如那變質的酸菜結湯,曾經深厚堅韌的親情將我們團結成一個家,如今,就如那走味的酸菜結湯一般,這個家將永遠缺少了「一個靈魂」。
凝望著砧板上的食材,我才漸漸了解這道菜背後的意義,父親不只隱瞞了他病痛的身軀,他也隱瞞了家裡的經濟狀況,親戚送的乾瓠瓜絲,便宜的豬肉、紅蘿蔔和他親手醃漬的酸菜,他正在用僅有的資源表達他對我的愛,這是個非常現實的選擇,當母親選擇辭職,當哥哥姐姐選擇私校就讀,而我選擇當個天真快樂的小孩,那父親就注定只能當個「貼心」的父親,而在貼心的父親與天真的孩子間找尋答案本就是多餘的,他選擇了他認為對我們最好的決定,這是他愛我們的表現,這是他選擇道別的方式,在滾燙的淚水中,我知道我心底的結已漸漸鬆開……
再次拿起乾瓠瓜絲,我終於明白父親當初的用意,那是他對我的愛,是傳承,更是對我的期望與寄託,我也很想像一個未經世事且純真的孩子永遠讓父親堅強的臂彎將我保護著,但這個結終究散了,我不得不綁好酸菜結,我再次拿起邊角被斜切而不工整的紅蘿蔔、大小不一的管仔肉和那失味的酸菜,盡力的用乾瓠瓜絲捆成結,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看見,看見我用力的為這個家打了結,但我知道正因為酸菜失了味,所以紅蘿蔔、管仔肉顯得更加重要,它們必須嘗試表現出酸菜結該有的樣子,而我們必須故作堅強……看著酸菜結緊緊纏繞,我的心底也默默的打了結,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唯有在此刻盡力綁緊,才能在酸菜結散開的那一刻不留遺憾。
今年我又在父親的忌日做了酸菜結湯,心裡多了許多鬆開的結及綁緊的結,嘴裡卻依舊少了父親的酸菜味,但這幾年醃漬進酸菜的心酸與鼻酸早就足以讓我與母親嚐著酸味一整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