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尋找避免冷卻的方法。

        回寢室後隨手拿起了一瓶原萃綠茶,跳過和室友討論晚餐去向,我逕自坐在未開機的筆電前,放空。失去對焦的眼前景象有種迷離美,我只需機械式的伸手張口,便能感受到液體的存在。腦海忽然浮現之前讀過的一句話:「100度的水都能涼,何況37度的人心?」我依舊沒能做到完全放空,回過神右手已經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左手邊,並排的保溫杯和綠茶,我伸出手選擇了比較近的,溫度。

        放空是為了無限接近真空。

        手機跳出一則訊息,為了慶祝熬過期末,好友M想約出來吃飯。高雄的冬天其實不會太冷,但相較於宿舍,室外還是需要加件帽T保暖。儘管室友桌上熱騰騰的泡麵與賴在寢室的悠閒氛圍十分誘人,卻想起蠻久沒跟M見面了,上一次合照還要追溯至大考英聽日。我回覆OK的貼圖並告訴她拒食辣物,痛覺會刺激我保持清醒,卻不能暖身。

        路上與M聊起晚餐地點,她說她去過兩三次巨蛋,有幾間不錯的餐廳,她很納悶我來高雄半年了居然沒坐捷運去吃飯的經驗,我傻笑,泡麵佐冷茶比較適合我。M熟練地告訴我下了捷運走哪個出口、餐廳的性價比,她還提出晚點若有時間想逛瑞豐夜市,聽著那篤定的口吻,不得不佩服她驚人的體力。

        美食街位於地下一樓,我挺喜歡這裡的氛圍,充滿舒適的暖黃色燈光。我們路過了一間港式餐廳,蒸騰的霧氣似幻若真地暈散在玻璃窗上,那一瞬間構成的畫面使我駐足,M察覺到我的停滯,立刻提議在這間用餐。入座後服務生端上兩盞熱茶,並附上隨時可以請他們添茶的提醒。M和我在等待上菜期間聊起了學校瑣事,身處不同系所,通識課更是沒有一門相同,儘管唯一重疊的大概只有從宿舍到各教學大樓的路徑,但光是宿舍與社團,M就有足夠多的話題準備宣洩。我邊喝著書桌不常出現的熱茶邊聆聽著,偶爾給予適當回覆,偶爾放空感受茶溫漸退。M的話匣不止,似乎很期待每個說故事的瞬間。

        M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得如同月亮,眉睫旁淡淡的妝容搭配淺褐的長髮,看上去充滿活力卻不失穩重。添了一些熱茶後,我們回味起同窗的故事。M自嘲當年的她像憤青,敏銳的觀察力搭配精準無比的詞彙,幾番與老師的唇槍舌戰記憶猶新。不過,我挺喜歡她乾淨俐落的性格,敢於投入最純粹的熱愛抑或最犀利的批判。與偏好賴在暖被窩的我不同,M經常參與她感興趣的社團活動,剛到大學的那幾週只要下午有空,M就會拉我去旁聽她的社課。熱切如她,憧憬未來的神情彷彿迎接破曉前之天光。

        反觀我,我逐漸習慣融入寒夜。

        其實比起辣味,我更討厭苦澀,茶與咖啡鮮少出現在我的書桌,然而當體悟過心寒的境界,討厭竟顯得彌足珍貴,至少討厭算是一種選擇。「也許啦,人在經歷過重大事情後真的可以改變一個想法、一些動作、一道信仰。」我放下茶杯轉向M,幾個月以來我只敢向少數朋友坦承心裡的黑暗從未消亡。一年前遭受大考打擊的那段日子,我試圖透過文學使自己堅強,渴望藉由投入文字世界療傷,可過往輕快的筆風過於春光爛漫,而蜷縮在寒冬的我已然等不到東風。我甚至幻想,是不是只要將周圍抽成真空就聽不見了,心頭的熱就不會因傳導而消散。

        不知道M是否也有類似經驗,有種傷心是,以為自己能守護住某些東西,像是緊緊捧著一杯喜愛的熱可可,深怕失去掌心溫燙,然而可曾想過不斷攫取它的溫暖,正是自己冰冷的雙手?最想守護卻又不經意傷害的往往是同一件事。

        於是後來我不再碰觸熱飲。比咖啡還苦的備考日子裡,站在冷冰冰的販賣機前按下無糖綠茶成為習慣,寒意與苦澀徘徊於微腫的喉嚨,我享受著每個嚥下瞬間喉嚨的撕裂,那麼做會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你這是在自殘!」一位朋友W聽完我的醒腦方式後十分激動,奮力想將我從深淵中拉回,可她不知道的是,我已然適應綠茶的溫度。某晚我傳給她一段張西的句子:「心疼一個人是很痛苦的,因為你承擔不起他在承擔的。」我很自私,拒絕了伸出暖手的朋友們,無形中,液體灑落一地。

        我沒經歷過失溫,卻覺得關在教室的每個日子比上報給學校的體溫還虛偽。

        「許多佯裝是自卑轉化來的。」M聞言抬頭,停下舀湯的動作。初嘗苦澀前,我只曉得把「熱愛」、「熱情」、「熱血」等情緒摻入青春,雨中狂奔、球場縱橫,不顧勸言地貪婪吸吮油脂與甜膩,有充足的資本大力揮霍年少時期的張揚。然而曾幾何時,那些「熱」消散了?深陷名為教室的囹圄,不斷懷疑自己有無再次燃燒一回的資格,我一度嘗試以自嘲的方式轉換心情——既然喜歡讀書就讀久一點。我有意掩蓋心裡的寒籠冰霜,但依然瞞不了另一位朋友L,她無須過問,僅憑餘溫。「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得出來,你很累。可能因為我們太熟了吧。」L說,「其實你裝作開心果的時候看起來,很難過。」。

        M不會曉得這些難過,歸根究柢,輕哼「那年夏天」以後,相逢英聽大考以前,身處異校的兩人記憶只圈得出空集。輕觸冰涼的螢幕,好友動態一覽無遺卻無緣參與,最後社群軟體只保有提醒生日的功能,提醒我別刪了舊交。有沒有一種可能,難過是遺留在世間的碎冰,若陽光明媚,入喉沁涼點綴青衫,而當顛沛流離,攫取一勺但求麻木。

        時間是熱水,將彼此的青春沖泡成截然不同的顏色,許多故事是在我進入大學後才願意緩緩道出,但那些確切存在過的彌天大謊,我終究選擇一飲而盡。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從來沒有所謂的如初,煙波之下,誰也沒有倖存。曾經春光成全熱血,如今照在心頭的陽光已舊,只不過,我還是想保有僅存的溫度。

        「人嘛不用永遠保持正向,我覺得不管正向負向,和平相處達成一種平衡就好。」M說。「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熱平衡呀。」聽到這句話,我將目光移至服務生剛為我們注滿的熱茶。或許我是一盞茶杯,承載著滾燙的回憶,所謂恆溫並不是抽成真空後杜絕內部熱與環境交互作用,相反的,我應當攤開一個表面,讓該逝去的逝去,該消散的消散,若是杯盞見底或液體轉涼,不要忘記可以重新添茶。

        蒸籠的霧氣承接茶的餘溫上桌,輕咬湯包,有種重拾溫暖的感覺。談笑間,話題一轉再次回歸校園生活,兩小時就在氤氳中渡過。走出餐廳時M打趣地說:「不賴嘛~比起以前一心只喜歡數學,現在長大很多。」我對她笑了,這一次的笑容不是佯裝。

        恆溫的本質是允許能量的流動,縱使經歷無數的熱平衡,依舊坦然接納被修改的模樣。時間在走,如果說熱血已不可追,那麼至少,請允許我以溫柔把記憶再愛一遍。

        我想,直到熱水枯竭前,我還是會繼續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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