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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那些消逝的，才能夠成為回憶。

好酒越陳越香，有些回憶也是，在時光凍結的臺南，越舊的東西總是越有價值。佇立百年的歷史古蹟，儘管遭受戰火的摧殘，經歷無數風吹雨打，仍靜靜地守著，懷抱著一代又一代，臺南人的笑與夢。

然而隨著年歲增長，我逐漸發現，許多回憶會隨著時間消逝，即使在時光凍結的古都府城亦是如此，他們以各種形式離開我們的生命，有人踽踽遠行、有人驀然回頭；有人提早下車，也有人來不及跟上光陰的步伐，就此誤了點。

我有一張親手沖出的底片照片，低矮的平房庇蔭著稀疏的人群，有人離開有人等待，長年的風吹雨打讓鐵鏽爬滿了建築的外觀，像是在書寫或是記錄著什麼；斑駁的牆面上掛著一個電子鐘，鐘面亮著無精打采的綠光：十二點零九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臺南後站。

前鋒路的綠燈亮起，行人來來回回，十五公尺的斑馬線，隔開年少的我和那些猶新的記憶。我舉起底片相機，將眼睛湊近，臺南後站的身影被鎖在小小的取景窗裡，按下快門，我與臺南後站的故事，就此在眼前展開。

我把回憶的底片旋回，喀拉喀拉的聲音握在手裡，搜索著生命裡曾經擁有和遺忘過的美好。踏入暗房，走入記憶的深淵裡，我小心翼翼地把底片裝進卷軸，不讓任何一段珍貴的故事曝了光，原本紀錄在膠捲上，那些纖細易碎的往事，如今攤在南國的陽光下，一切都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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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高中時期我依賴火車通勤上學，因著如此，我對鐵道印象有著深深的眷戀，每日準時發車的班表、習慣的第五車廂、慢慢淡出的火車離站聲......。窗外的臺南地景彷彿幻燈片，一張一張在眼前不停轉換。黃昏的府城最美，高低錯落的老房子浸在一池焰紅裡，像是立夏時期盛開的阿勃勒，照亮火車奔往的那條天際線。

臺南火車站前站是一座珍貴的百年古蹟，跨越時代，見證臺南萬種風華；相反地，後站是一處狹小的低矮平房，牆上有斑駁的壁癌和長年滲透站體的水漬，窄小的候車大廳裡永遠裝著瓦數不足的燈泡。每遇交通尖峰，川流不息的人潮擠滿了本就不大的後站大廳，夏季燠熱，冬季酷寒，如果遇上天公不作美，對於通勤的旅客來說可謂災難，潮濕的後站像是開著大火的蒸籠，蒸急了大家的歸心似箭；濕漉漉的磨石子地板必須小心行走，才不會摔得四腳朝天。

顯影劑倒入卷軸後，需要輕輕搖晃三分四十秒，在這段時間裡，底片上的故事緩緩浮現，變成可閱讀的模樣。天空剛露出魚肚白時，火車進站的提醒聲是早晨的第一聲問候；每當夜幕低垂，後站的廣播聲填滿了無數個下課晚歸的夜。樹梢上的鳥聲啁啾、成大旁高低起伏的紅磚道、後站悄悄伸出的鐵皮屋簷……。關於後站，沒有落英繽紛的浪漫情節，平凡的日常交織出的，是我與臺南後站共同譜寫的青春瑣事。感光層上描繪的輪廓，一層一層浮現，每一層都讓人會心一笑。

這時候該加入漂白劑了。

漂白劑去除底片上殘留的銀，避免影響照片的成像；成長裡的挫敗和飄盪，我也想用漂白劑沖去那些不堪。

現實和理想的差距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軌道，在這條路上，我們都會暫時誤點，在太多停靠站滯留不前，在鐵軌的轉轍器前迷失了方向。火車即使誤點、無論速度再慢，仍會沿著軌道抵達終點站；人生縱使失敗，暫時誤了點，只要不忘初心，最後依舊能到達目的地；成長的迷惘與不安動搖著我，雖然一路走來不容易，但窗外路過的風景，都成為生命中成長的養分，在這條路上有過笑有過淚，我終於到達了理想中的終點站。

我離開了臺南。

3

拖著行李，乘著火車，我來到沒有阿勃勒的城市。這座城市沒有紅磚道，馬路像是寬闊的太平洋，要用力邁開步伐、走三十秒以上才能穿越馬路到達彼岸，筆直的大道裝載著龐大的車流量，卻裝不下少女蜿蜒的心思。這裡也有一座很大的火車站，錯綜複雜的出口和迷宮般的動線，像心臟裡井然有序的無數條血管，替城市轉運著繁榮的未來。

這裡和臺南好不一樣。

緣著深深淺淺的鄉愁回到臺南後，我才發現一切都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臺南前站要進行古蹟修復工程，讓百年建築再現當年風華；地面上的鐵軌要進行地下化工程，從此再也看不見被收攏在火車窗框裡的府城黃昏；臺南後站則因為過於老舊，面臨被拆除的結局。

過於窄小的建築無法負擔每日龐大的旅運量，不愜意的乘車經驗也為人詬病，臺南後站終究沒有趕上時代的變遷，成為月台上唯一誤點的旅人，大江東去，留下的只有逐漸模糊的身影，臺南後站慢慢淡出我們的日子，告別四十餘年的歲月，告別一代府城人的青春。

我準時搭上開往人生下一站的列車，在新地方展開新生活；臺南前站為了更美好的樣貌，重新整裝出發，鐵路地下化工程也肩負著縫合城市的重責大任，但臺南後站的時間卻停止了。我們都在往前走，在這個時空裡，它卻誤點了。

沖洗底片的最後一步要加入定影劑，定影劑洗除膠片上沒有曝光的鹵化銀，能定住底片上的成像。從此我與臺南後站的青春往事，不怕毀損，不怕曝了光。

後站拆除的前一天，我重新走一次記憶中的紅磚道，站在熟悉的角度，正中午的太陽曬得滾燙，將回憶烙印在柏油路上，行人綠燈依舊只有二十三秒的通行時間。旅客來來往往，有人上車有人下車，有人歸來有人道別，有人眷戀地回頭多看一眼，似乎想抓住稍縱即逝的什麼。

把底片掛起，任風輕柔地吹拂，在古都和煦的陽光下，曬著我們曾經共譜的青春時光。負片沖洗出來的是所有臺南人說不出口的青澀回憶和辛酸往事，是埋藏在這個小小後站的，屬於他們的故事。臺南後站雖然狹小陳舊，但見證多少臺南人的花漾青春，為他們守著曾經許下的初衷，雖然記憶擱淺在時光的洪流下，但這就是臺南的樣子，是我們所深愛著的，風姿綽約，獨一無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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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後站很快就被鐵皮圍欄罩住，鏗鏗鏘鏘，敲打著臺南光明的未來。新建的後站又大又明亮，牆壁漆上了美麗的裏柳綠，腳下鋪著溫暖的木質地板，大廳裡還有隨時運轉的冷氣，來往的旅人終於不用再汗流浹背地擠在門口，可以有舒適的乘車體驗。

成大榕園的榕樹今年依舊翠綠，金黃的阿勃勒洋溢熱情，在立夏時節染黃了一片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不變的是臺南人愛作夢的浪漫情懷，不變的是時光旅人在府城裡眷戀的腳步聲，不變的是我們思念家鄉的一顆心。雖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新建的後站也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責任，日日夜夜，吞吐著仲夏夜的清夢。

眾人的笑與淚釀出這罈醇厚的歲月，濃濃淡淡的滋味捧在手裡，在臺南，日日都是好日。臺南後站被載入歷史的扉頁，成為一代府城人的獨特記憶。書頁已被翻動，悄聲無息地進入下一章，雖然臺南後站在此時謝了幕，但是我們的詩篇，還會繼續書寫下去。

半透明的負片對著陽光，呈現出來的是和實際景物明暗顛倒的「負像」，那些你想珍貴收藏的，此刻卻什麼也看不清。但這些紀錄在底片上的，烙印在心裡的回憶，無論何時想起，這些往事都已被定住，永不褪色。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珍貴的記憶不小心曝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