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吵著要買洋芋片的小孩一臉委屈地蹲坐在地上,怔怔地,模樣像極了在烈日曝曬下萎靡不振的牽牛花。

最近市面上有一種小孩防丟失牽繩,似乎是從日本先流行起來的,繩子一端繫著小孩的背包或衣領,一端給媽媽牽著。雖然是為了安全而創造的發明,但實在太像寵物的牽繩了,我忍著不笑出聲。

「你再這樣子不聽話,我就不愛你了!」遠遠地我都能感受到那位太太的殺意,背脊一陣涼,停在半空中的巴掌好似春雷,欲驚起蟄伏已久的蟲蛹。「可是媽媽,就算你不愛我了,我還是會很愛很愛你。」噢,真是叫人意外的反應。就像老練的演員在試鏡時的脫稿演出,所有的觀眾都愣住了,屏氣凝神地關注著後續的收尾;徒有運轉聲的空調,更營造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燠熱和濕悶。

我不敢再看,轉身拿了東西就去結帳。我好怕那一巴掌會就這麼清脆地落下來,不是打在我身上,但是我好怕。排隊結帳時,我母親一臉神氣地說,還是媽媽教得好,你們小時候就算再不乖也不會賴在地上,也不會吵著要吃洋芋片,每個都很聽話。

我好像也曾有過每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叛逆時期,只是媽媽心胸寬大的淡忘了。我忘了自己當時在鬧個什麼,只記得媽媽把車停在陌生的公園,風好大,吹得媽媽一頭捲捲的頭髮紛飛得更加狂妄,棕櫚葉在那招搖,好似在呼朋引伴來觀賞即將上演的好戲。

「下車!給我下車!」頭髮被媽媽吃進嘴巴裡了。我不想下車,是姐姐先打我的,為甚麼要我下車。

真慶幸那段脫序的黑歷史隨著光陰的消磨,早已佚失而不可考,在半推半就下,從無法溝通的幼獸進化。當然馴化的過程,少不了反覆地投食、指令和訓練。

「不聽話的小孩,你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嗎?我們都是苦過來的人,犯錯過太多次了,已經替你們省下很多不必要的路,這樣我為你們做的還不夠多嗎?」這句話聽了不知千百回,多半是源自媽媽的口中,只有媽媽能口若懸河地說這麼久的話。不知是否同一個指令輸入太多次,幼獸學會了複誦輸出,進化成了八哥,單純的小腦袋瓜似懂非懂,只是覺得父母氣急敗壞的反應有趣極了,便學起了父母的怪腔怪調。

禁不住好奇的我又回頭瞥了一眼,就像看驚悚片沒看到結局反而會更加害怕,愈是高潮迭起的橋段愈是要鼓起勇氣克服恐懼心理。洋芋片小孩仍然蹲坐在地上,把頭埋進了雙臂之間,蜷縮的型態似乎是一種返祖現象,早在被羊水包覆的胚胎時期便有的本能防衛行為。年輕太太高舉的手緩緩降下。真是好險,我打從心裡鬆了一口氣。她隨後扯了扯牽著繩,小孩換了個姿勢,直接踞坐在那不知多少人踩踏過的微黏的地上。也是,蹲了那樣久,腳也該麻了。

「我走不動,我要抱抱。」我赫然想起了我家的小頑皮蛋。

聽說柴犬是血緣最接近狼的犬種,和其他狗不同,幾乎不服從指令,個性執拗乖戾,不適合新手飼養。「狗就是該聽話,沒有狗的樣子,只會吃,根本是隻豬!」大家都說牠笨,但我總認為這古靈精怪的小傢伙頗有靈性,故意唱反調賴在地上不想回家,或是故意大便在爸爸的拖鞋上,總能把飼主一家子耍得暈頭轉向。氣歸氣,我卻特別珍惜牠,我喜歡牠的古靈精怪,喜歡牠興奮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一臉天真無邪的吐著舌頭對著我笑。

有一派假說認為狗是狼的馴化種,從接下了人類手上食物的那刻起,狼選擇了跟隨而非獵食羊群,選擇依附而非與人類對立。但我心中仍有諸多疑問:狼為何選擇套上項圈臣服?若說成為狗可以享清福,為何狼沒有全變成狗,至今分支成習性迥異的兩個物種?是對野性的呼喚戀戀不捨嗎?狗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有狼的影子,自由的靈魂在馴化的外表下蠢蠢欲動,突然在某個闃靜的長夜即興高歌,又或在某個荒郊曠野中盡情馳騁。

那條牽繩太引人胡思亂想了,我突然有種罪惡和羞愧感,我的聯想對那個孩子真是無禮。偶爾會看到論述該不該使用牽繩的文章,支持的父母也有,反對的父母也有,還有一堆冠上一連串頭銜的專家,口沫橫飛,解釋利弊權衡頭頭是道。我只記得我的童年沒有這種爭論。

「媽媽我也要牽手。」

「媽媽只有兩隻手,三個小孩只能牽兩個,去牽爸爸。」

「爸爸走遠了。」「聽話,讓給弟弟。」

「那姐姐呢?」「誰理你,我先來的。」

「聽話,長大了,自己跟緊。

幸虧那時的八哥再度進化,已能解讀指令、服從指令,無形的項圈繫在項上,亦步亦趨地跟著,深怕跟丟了就得在原始野蠻的都市叢林中流浪。

牽繩在此時似乎毫無用武之地,小孩盤踞在地上文風不動。接下來的情節要如何發展才會自然呢?我開始構思。

媽媽應該先伸出手拉孩子起來,拍拍他身上的灰塵,從架上拿一包洋芋片,俯下身抱起小孩去結帳。這是皆大歡喜的版本。

媽媽一巴掌拍下去,「猴死囝仔」,半拖半拉著小孩匆匆離開賣場。這是司空見慣的版本,太庸俗了。

媽媽氣急敗壞地把牽繩一把甩在了地上,「我不要你了」,兀自離去,小孩在原地大哭。這是最有戲劇張力的版本,看官一定比序幕時多出一倍。

輪到我結帳了,平時辦事效率都沒有這麼快。我想我大概是沒機會看到完整後續了,不過我能預見,在進化成最終階段前,需再經歷一段猛獸期,這是多數幼獸馴化的必經過程。

幼獸對於重複輸入的龐大指令消化不良,開始反撲。猛獸對馴獸師的指令輸出一陣猛吠,表達積怨已久的不滿,又或拒絕飼主的餐食以示抗爭;性格較壓抑者焦慮地啃噬前爪,性格較偏激者甚至激動地反咬飼主一口。猛獸與飼主間不見得真有甚麼深仇大恨,只是猛獸無法將心境傳達給飼主,無法忍受狹隘的囚籠,飼主並未發現猛獸早已成長,項圈已不再合身,名為緘默的蛇死死纏住咽喉,層層嵌進了筋肉,發現時早已腐爛生瘡,須持續使用抗生素治療才能慢慢修復。

我成為猛獸時,也反反覆覆治療了一段好長的時間。直到有一日,猛獸突然意識到,總有一天,就算想聽飼主嘮叨,想牽牽飼主的手,飼主可能已不復於世;總有一天,猛獸終將成人,成為新生幼獸的飼主。當猛獸開始有了不再有人能馴化豢養的危機意識,將不再有人稱讚、不再有人擁抱、不再有人疼愛、不再有人悉心為自己梳妝,幼獸的馴化史便已告終,猛獸正式進化成人,準備好接下訓獸師交棒給他的使命。

回程的路上,我往復地回想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馴化史,看著歷經滄桑的馴獸師的背影,仍是那樣強大。也許,最後洋芋片小孩沒有得到他心心念念的零食,媽媽卻為他準備了一頓豐盛營養的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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