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南國,這裡只有攝氏三十二度的暑氣逼人,熱氣、汗水、永不間斷的大熱天,還有過度蒸騰的熱情。初來乍到的我怎麼樣也沒有辦法習慣這樣討人厭的溽暑。

        我渴望綠樹成蔭,我渴望涼風習習,我渴望能有一個寬敞、舒適的地方,溫柔而不問條件的時時刻刻接納被熱氣燃燒的體無完膚的我。我不抱期待,畢竟,在廣袤的荒漠,要多麼幸運才能找到一片桃花源?

        很幸運的,我找到桃花源了。

        第一次經過民生路,純粹是意料之外的浪漫邂逅。我錯過了導航指引的路線,只好急匆匆的在下一個路口轉彎。一轉過來,迎面而來筆直的林蔭大道讓我瞬間就認定「忽逢桃花林」。還訝異於此處的綠樹參天和寬闊路幅,就驚喜的發現在快慢車道的分隔島上,竟有一條可供步行的小徑被群樹所懷抱。她說,在炎熱而熙來攘往的城市中看見清新翠綠的樹河自眼前流過,比起山明水秀的名山勝景更能讓人心曠神怡。

        她要求我不要理會導航回歸正確路線的殷殷呼喚,想要義無反顧的馳騁在風裡。午後時分車流量不大,我迎著涼風,她輕輕倚在我身後,徜徉在沒有盡頭的大道上,不管在別的地方,我有多少中暑的症狀,以什麼樣子艱苦的生活著,在這裡,我就只是一個被風、樹木和她溫柔懷抱的孩子。

        接下來幾次來到民生路,就是沒有束縛的自由行。我帶著她一起,隨意挑選一個路口啟程。明明都是負笈的遊子,卻更像興奮的背包客,揣著簡單的行囊,肩並肩信步在分隔島的那條步道上。相較於風馳電掣的汽機車,步行囿於低速,能夠更細膩地覺察路上的萬種風情。擎天綠樹枝繁葉茂,挺拔的身影記下我們一起踏過的足跡;微風輕拂,稍稍挑起她瀏海的一根根髮絲。樹葉的摩挲、風聲的和弦再加上鳥鳴啁啾,順著脈搏,一種自然的和諧油然而生,是初嬰的新泣,如喚醒一首人生伊始即被譜寫的生之樂章。在這裡,外頭的燠熱被樹林完全屏蔽,活絡了每一條神經。我聽不見一切關於熱的語言,炙熱的、激情的、沸騰的……都不存在,只有她和我輕輕的腳步、淡淡的笑與風吹過樹葉的一陣陣呢喃,留下的,全是涼爽的舒心自在。

        好景不長,儘管在分隔島的樹林下許下的誓約多麼堅定、多麼甜蜜,但隔著厚厚的綠蔭,殊不知外頭她對我的冷嘲熱諷竟如此不堪入耳。隨時序邁入秋冬,曾經緊緊遮蔽陽光的鮮嫩綠葉一片一片陸續枯萎、落下,漸次頻繁的齟齬宛如烈日,穿透了早已無法遮擋豔陽的樹冠。高溫使看似澄清的海水在曝曬下蒸發,生成了稜角尖銳的鹽礦結晶。當鹽分深入結構,侵蝕甫竣工的感情之橋,信任的橋墩隨即以肉眼可見之速,先是生鏽,最後徹底崩解,一度風風光光的大橋竟頹然傾圮,令人不勝唏噓。

        我頓失心靈的桃花源,當失去了一半涼爽的舒心自在,就會更想牢牢守護僅存的另一半。我愈加頻繁的前往民生路,獨自在樹與風的低語中尋覓,試圖沉浸於這裡舒適而悠然的氛圍,相信最後的桃花源能治癒我被偽善深深燒傷的心,但很快就發現癡人說夢有多麼不堪。舊地重遊,在樹下成雙成對的優雅身影依舊鮮明,每個呼吸、每個動作、每個表情依然難以忘記,陣陣微風又怎麼能在短時間內吹散繾綣的情意?我難以集中注意在當下,總耽溺於歷歷在目的場景,曾經讓我如願以償享受乘涼的庇蔭,此時此刻卻成了我最幽暗的心理陰影,原來甜蜜轉為苦澀和憎恨的滋味是如此沁人心脾。

        除了令人窒息的觸景傷情,蚊子的侵擾更讓我嚴重分心。往往在鐵椅上稍歇的轉瞬之間,回過神來,我的手腳已被蚊蟲狠狠侵襲的體無完膚,像曬傷一樣紅通通,卻奇癢無比,不禁怨懟蚊子究竟是如何鎖定白襪和褲管間窄小的縫隙叮咬,又或是如何在經常揮動的手臂上找到一個靜止的瞬間啜飲血汁。小叮小咬雖然不像大口咬下那樣,痛的那麼立即、那麼刻骨銘心,但揮之不去的嗡嗡聲、搔癢感和消散不去的痛苦回憶更是恆久綿長的折磨。

        民生路不再是桃花源,只是一處會被蚊蚋纏身的傷心地,那一層氤氳已不復存。或許是距離產生美感,我寄託了太多想望到薄霧背後朦朧而美麗的遠方。之後的幾次造訪有了歡聲笑語的期盼,有了互訴衷腸的情愫,有了刻意經營,一切都使民生路的美好理所應當。然而,當感情幻滅,歷經了起伏的人情冷暖,踏出迷霧時,才發現在感情大橋廢墟的陰影下,是往昔顧著談天說地竟未曾注意到的成群蚊蟲,一傾巢而出,瞬間叮的一廂情願的理想紅腫難耐。

        對自卑而內向的敏感者來說,面對莫名蒸騰的熱情,時時刻刻都是暑氣逼人。聽來客套卻盛情難卻的邀請、礙於情面答應卻騎虎難下的約定、遙不可及卻慷慨激昂的崇高理想,都是熱水沸騰出透明無色的水蒸氣,儘管假假真真,儘管看似微不足道,卻總散發出無窮無盡的高溫熱氣,看似無害,若迎面而來可是會被狠狠灼傷。

        每當被生活熱得渾身不適的時刻,總會想躲進沒有熱氣的涼爽樹林等待微風。希望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能接納我的所有,不強迫日日都是天氣晴,不計較下雨天一定要撐傘,想淋雨就自在的淋著雨,一起聽雨滴淅瀝淅瀝;可以陪我醉心於書本與文字,縱情於說走就走的小旅行。我一次次的在心靈和人際的地圖中尋覓民生路,想要靜靜被溫柔懷抱,也一次次的快樂幾秒,但終究徒留一次次的大失所望。最後才終於明白,或許不管在分隔島肩並肩而行多久,我們終究會分隔在兩個異域的島上。桃花源不過是迷失荒漠之中,在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後,恍惚間拔地而起的海市蜃樓。

        漁人在飽覽桃花源的人間仙境後,不理會「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提醒,執意帶著太守欲重回此地,只得到「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的結局。現實是一灘爛泥,泥濘中隨機藏著剛鎔鑄出的熱鐵條,被迫在爛泥中打滾的我們別無選擇,被燙的皮開肉綻。越是匆忙慌張的找尋其他條民生路作為庇護所,越是想要遠離難以拿捏的人際尺度與繁複雜亂的情感糾葛,就會發現鐵條變的更難以閃避,終將遍體鱗傷,在人生的旅途中無助的迷航,註定永遠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桃花源。

        盧梭曾言:「人生而自由,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告別民生路,也就意味著重回一望無際的荒漠,看不見綠洲、看不見盡頭,只能迎著一顆顆細小卻銳利無比的人情之沙,頂住壓力勉強前行。當現實的人情事故熱得只剩下外向的似火驕陽,當臉上逐漸習慣戴著快樂的容顏,當眾人已經習慣以愉悅傳達悲傷,傳達恐懼,傳達不滿,在這個二十四小時陽光普照的炎熱世界,是不是只有轉念,一再告訴自己「心遠地自偏」,才能好好撫慰翳在笑臉背後的陰冷黑影?

        留在南國,依然只有攝氏三十二度的暑氣逼人,熱氣、汗水、永不間斷的大熱天,還有過度蒸騰的熱情。早已不再執著於尋覓那一條永遠找不到的民生路,也不再相信世上存在理想的桃花源。我頂著烈日繼續前行,迎著刺痛的風沙,不停大聲喊著「此心安處是吾鄉」「此心安處是吾鄉」,縱使口乾舌燥 ,仍瘖啞的複誦,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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