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把傳單像回收物一樣塞進他胳臂時說了一長串廢話──「保證過。十四週。一萬二。」喬大抵用這三個單詞摘要。

手頭緊、高度近視、捷運通勤經歷滿三年,除了腳痠和無解的博愛座難題之外,總體權衡,喬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值得汽車駕照的人。

但他的朋友,這個剛剛才把團報優惠說得天花亂墜的人,眼看喬的臉色就要皺成他懷裡揣著的傳單,而拒絕的藝術即將體現於己身時,便脫口:「不喜歡。十天內。退全額。」──喬實在偏袒這樣不用重新消化的句子,像是喜歡一朵空有花語的蓓蕾,美麗而絕對。

喬傾心於這些附加意識的美好,而沒注意身旁的朋友早已悄悄地把表格填妥,並以享有早鳥優惠的勝利姿態,越身離去。

若喬此刻回神,他將會看見一片皺得像九月一般的灰色天空他勢必會揣度著熨開它的方法,彷彿要整平一個季節似的,喬會十分專注,暗忖天空的秘密。

開課第一天,喬獨自前往櫃檯報到。選車、劃記時段、領取上課證,喬機械式地完成櫃檯小姐的指示,嘗試不讓複雜的規則和手續,提前滲入他為期十四週的考照生活──「因為精神,將決定預兆」。這是喬某天在電視廣告裡聽見的slogan,他始終弄不懂這句話的道理,但絕佳的記憶力卻顯得他如此深信不疑。

程序辦妥後,喬辨清車號,開門,調整椅背後坐定,旋即感到一陣睏意襲來,他承認自己昨晚確實被某些事情困擾──因這間駕訓班在網路上的惡名昭彰而失眠:駕訓班教練總是過分貼身、刻意忽視距離的拿捏。

多個不推薦的姓名、指控交疊於瀏覽和犯罪之間,喬謹慎地挑擇了一個從未見聞的名字,不存在褒貶的紀錄,單憑直覺。理應因一無所知而害怕的選擇,卻使得喬異常的平靜和安心。

副駕的車門應聲開啟,一個四十歲、體型曾經精實、會抽熱煙的男人,就以這樣簡單的句式浮現於喬的腦海。他用跌坐的姿勢上位,造成車廂微小的彈動。

「你開過車嗎?」喬用一個比車體搖晃更崎嶇的嗓音回答教練我沒有、我沒有開過。「你可以叫我南陽。」男人把口罩脫掉,臉頰上浮現一條像紋身似的淺疤,喬旋即投射一個害羞的意象,卻不欣賞自己這樣去耽溺。「對向酒駕、肇逃、終身不得考領。」男人指著疤解釋道,「這題筆試會考。」

接下來幾週,喬是如此在意著一條疤,彷彿是秋天的懲罰;隨風漸大,無人的車體竟也開始小小的搖晃。

最後一次上課,男人並未專注於喬的駕駛。他偶爾下車抽煙,偶爾靜靜地在燠熱的車廂裡出神。

喬害怕考照的時候,因沒有保持好距離而觸動管線,使響鈴大作;喬也害怕從後視鏡窺見一雙相連的眼神,像作弊一般,他害怕自己的身體出錯。

喬很緊張,雖然南陽叫他不要。他感覺車廂正在快速的縮小,必然的碰觸和擠壓已然難以克制。彷彿失靈一般,方向盤只能操控著喬不斷往下旋墜;柏油的場道佈滿警示,卻無視夜晚於其上奔走──喬無法反抗,只能任憑身體上傾與緩馳,像獲得一個全新的預兆似的──他看見一瞬間,南陽是青春的形狀。

「很好,你做得很好。」喬看見一月的天空被熨整的毫無隱私,如此誠實。

像是節目進入廣告一般,喬感受到意識的閃頻。他服膺於這樣曖昧、紮實的駕訓日,他嘗試釐清成簡短的詞句;但腦海裡,卻只能浮現幾艘鬆錨的船隻,隨波光晃動,彷彿這是決定性的一天,水手將要啟航。

手中接過滿分的場考成績單,南陽向喬簡單的道別,喬則傳訊息知會朋友測驗通過的喜訊。經過櫃檯,喬看見新的學員排隊報到,他猜想著南陽會如何指導他們;南陽會不會再次以自己的姓名,守護另一個純潔而無知的人。

一切的起始全憑預兆,但完好的結局是精神的產物。喬深諳的起始是,在一字排開的名諱裡,他明白南陽是他絕對的靈感;而完好的收束是,在領到駕照的那天,喬坐在終於不再縮小的客車裡,感受酒精包裹下腹的熟熱,把油門踩實。

決定帶著終身的禁令和疤痕,喬答應自己,要著迷於未來所有令人害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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