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三年級時某個週末下午，母親把我叫進房內，偷偷地從衣櫃裡拿出牛皮色的樸素紙袋，紙袋裡還包了薄薄幾層白布紙，層層剝開，裡面是我沒看過的背心款式。

「妳現在已經開始發育了，不可以再穿一般的背心，要穿這種有襯墊的，才不會曝光，知道嗎？」

那時正值十萬個為什麼的年紀，我其實不知道什麼是開始發育，胸前還很平坦；也不懂為什麼要在夏天讓自己更悶熱；但看見母親不容反駁的眼神，我只是很乖的點點頭。

手裡捏著新的內衣，襯墊感覺像學校美勞課會用的泡棉膠，輕輕貼在胸口的感覺很舒服，特別有安全感。

        幾年的時間過去，一開始像背心的兒童內衣已經不能撐住明顯的胸型，母親帶我去大馬路上橘色招牌的內衣專賣店。

        內衣店裡的款式很多樣，我卻不太敢四處張望，只是斜眼偷看玻璃窗內模特兒的身材曲線凹凸有致，穿著成套的黑色蕾絲內衣褲。

害怕母親要我挑選模特兒身上的款式，我一點都不喜歡。我向來都不是溫柔可愛輕聲細語的女生，如果不小心動作太大走光，是不是會被同學笑？

        最後在我的堅持下，選了什麼圖案花樣都沒有的灰色款式。店員量尺寸時要我抬頭挺胸放輕鬆，我卻四肢僵硬，彆扭地將胸口往內縮，希望發育得再更慢一些，我還沒準備好。

        在70和75之間選擇更小的那種，是不是這樣就可以阻止成長？我不曉得，但我希望我有選擇。

        內衣真的很難穿。

        脫下衣服後乳房下緣總有明顯的勒痕，無論什麼季節都有紅紅的濕疹，抓了會破皮；內衣舊了以後鋼圈甚至會刺穿布料，一不小心就會見血。

母親發現還會碎念我應該早點和她說，但每去一次店裡就要重量尺寸。我不敢說我害怕長大，更不想每次結完帳從內衣店走出來東張西望深怕遇見同學，低著頭迅速鑽進車內找藉口要母親快快駛離。

隨著身體逐漸發育，店裡適合的內衣越來越花俏，硬是要在上頭繡一些不明所以的花樣；否則就是挑逗意味明顯，放在情趣用品店還比較合適的款式。無論哪一種，都讓我的皮膚紅癢難耐。

每個早晨都努力說服自己穿在裡面不會被看到，但當我望向鏡子，被收攏的兩團肉、刻意突顯的線條，無以名狀的噁心油然而生。說不清是討厭已經學會怎麼把四面八方的肉收攏到前方，還是自己無法反抗這樣的成長。

除了早晨的掙扎，我常在學校廁所裡和自己過不去，勒痕的紅腫越抓越癢還不能脫掉，只能在短短的十分鐘裡把自己鎖在廁所解開內衣放鬆。四面牆壁都看起來不太乾淨，除了我一直都不明白的經血濺出，還有一堆我不想知道那是怎麼造成的污漬；廁所裡的味道也總讓我反胃，即使戴了口罩也無法抵擋彷彿有毒的空氣，再吸一口都會窒息。

但在那小小的空間裡，我卻覺得無比自由。

上了高中讀的是女校，生活圈突然沒了異性；偶然加入籃球社後，我發現大家都會穿運動內衣。

「媽，打球的時候穿一般的內衣不方便，我想買運動內衣。」

「運動內衣不要隨便穿，穿久了胸部會外擴，不好看。」

「可是大家都這樣！」

苦苦央求了三天，母親終於帶我走進運動用品店。

店員拿了兩件讓我進入試衣間，告訴我運動內衣的功能、怎麼挑選，但我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它和小時候一樣有軟軟的襯墊，穿起來很緊，胸前會很平，布料緊緊裹著我最不喜歡的地方；被包覆住很有安全感，穿上後不會害怕，寧願被說平也引以為傲。

我無法拒絕擁有，但可以選擇它呈現的樣子。

帶著雀躍的心情走出運動用品店，回家的路上嘰嘰喳喳地和母親聊著高中生活，告訴她球社有多好玩、體訓有多麼累；告訴她因為我經常激烈運動所以必須穿運動內衣保護自己。

胸前的包覆感讓我安心，低頭的平坦讓我自在；在我的世界裡很多人都是這樣，我們都是女生，各式各樣的女生。

雖然運動內衣的緊實讓我比之前生出了更多紅癢的濕疹，但穿著它自在又安全，那點不適好像也沒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不過母親相當不以為然。

「運動內衣不要常穿，胸部會外擴，肉會長到別的地方。」

        對於母親的話，我真的一點都沒聽進去，還變本加厲。

        穿了很緊的運動內衣依然無法阻止染色體導致的成長，越來越大的肉團讓我害怕，因為地心引力垂下的脂肪很累贅，每天扛著它們又重又累。

所以我學會駝背，聳起繃緊的肩膀，將肩頭往前收攏就可以讓胸前的衣服看起來平坦。駝背其實很舒服，窩起來的感覺很自在，像縮在舒適圈內不會被發現；我常常被自己弄得好累，需要蜷縮著休息一下。

低下頭沒有視線阻擋，在鏡子前看起來很有肩膀，駝著背的體感很厚實，像一堵牆擋住所有風雨，扛起整個世界。

不喜歡的地方藏起來就好，我覺得自己很聰明。

        三年的時間過得很快，在運動內衣舊了的同時，我進入了大學。

大學裡沒有服裝規定，但有異性，我被迫開始學習穿搭。女裝總是刻意凸顯身體曲線，再怎麼簡單的剪裁都讓婀娜多姿一覽無遺。

我討厭剛好合身，衣料貼著身體被束縛的感覺，彷彿被綁死四肢僵硬無法喘息；衣料輕拂皮膚像是被人的手指從腰間滑過，雞皮疙瘩竄起，被嚇到般神經質地四處張望，拉扯布料試圖以彈性緩和窒息感。

我恨透了每次買女裝都後悔的自己。在模特兒身上看起來很合適的衣物總是不符預期，站在鏡子前看起來多麼彆扭。我試圖說服自己這些再正常不過，挑了幾件走進試衣間。

合身的衣料沿著身體的邊界蔓延，往下到腰間戛然而止，這樣可以凸顯腰部的細緻；往上到頸間大開，可以露出性感的鎖骨；兩袖的緊緻貼合是顯瘦。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陣反胃，側身撇過了頭不敢再看；眼角餘光發現長年的駝背並沒有讓胸前的脂肪減少，卻真的養出了厚實的後背。手臂和背部的交接處是腋窩，腋窩後方生出了紮實的蝴蝶袖，駝背時虎背熊腰，整個人顯得擁腫笨重。母親的預言實現了。

最後我還是選擇剪裁平直的男裝，不貼合的設計讓我自在，不喜歡的地方藏起來就好。運動內衣舊了鬆弛了，我的背也更駝了。

大學某天下課我和朋友一起去飲料店。剛剛體育課測了體適能，他抱怨著一千六百公尺根本是折磨，這時候我特別慶幸自己是女生。

飲料店隔壁是中藥行，騎樓裡有附近的爺爺奶奶在聊天。我和朋友點好飲料坐到等待的長椅上，有對情侶正在櫃檯前點餐。女方的淡藍色長裙飄逸，柔軟淺茶色的髮絲揚起，輕聲溫柔地抬頭說話，挽著男友的手臂，小鳥依人。

一旁有位奶奶蜷縮在輪椅上，前方放著助行器；全白的髮絲燙了微捲，滿是皺紋的臉上只有眼睛閃爍微光，很像童話故事裡的巫婆。她微微瞇著眼，從頭到腳仔細而緩慢地打量我幾秒，然後看了那個女生一眼、又再看了我一眼，皺起眉。

羞愧感鋪天蓋地襲來，腦中閃現的第一個是自己穿女裝的畫面，優雅氣質溫柔恬靜，再低頭看著自己的T恤短褲以及平坦的胸前，有種想拔刀剖開胸膛的鬱悶。奶奶鬆弛的皮膚佈滿老人斑，皺起眉頭，我彷彿被輾死在其中，成為老舊皮質散落。

然而在羞愧感之後的是恨，我恨自己如此在意，只是輕輕一個眼神滑過，我卻彷彿千刀萬剮血流成河，溺死在自己的血泊中，淹沒前還被自己的血嗆得痛苦萬分。

回家後我換上衣櫃裡深藏已久的女裝，鏡子裡的人很陌生。我擺動身體，看著典雅的氣質覺得慶幸。

這時，長年被我忽略的濕疹突然癢了起來，像是身上有幾百隻蟲在撓。發瘋似地將身上衣服扯下，試圖甩到我看不見的角落；換上熟悉的運動內衣，卻突然覺得緊，肩帶使得肩頭很重，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我的身上。

望向鏡子，駝背而生的肉已經回不去，胸前的肉團也深植於基因，母親說挺胸可以讓後背的肉不明顯。我不敢和母親說其實我很想挺直腰桿，但不知道哪裡的肉才讓自己更討厭。

這些從來就不是選擇題，長出來了也只能承擔，以駝背時腰間的刺痛感換取胸口踏實的安心，我已經學會在駝背與挺胸間反覆切換取得平衡。

但如果可以選擇，我想要討厭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