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這麼看著她,咫尺之間,千里之外。
首次見到她,是在一個荼蘼怒放的夏天,在我暗自決心要在高中用功唸書之際,就像命運的安排,塞滿六十幾人的擁擠教室中,她穿著一襲白衣、落座於我前,遺世獨立。
黑髮如瀑、膚白如雪,單手斜倚著頭,另一隻手在畫本上塗塗改改,背影每一幀都美不勝收,不禁讓人遐想正面又該是何等光景。
「這個學校的每個班級都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畢業,其他的人不是無故消失,就是死了……」幾個男生繪聲繪影地講著校園傳說,卻無法打擾我專注那截雪白的脖頸,我終是不願移開視線,即便桌上早已攤開課本、老師已站在講台。
她雖是我前座,我卻從未見過她回頭,這幾乎成了我的執念──只要一眼,哪怕就一眼,讓她的眼神眷顧我。
可惜她的目光只放在桌上的畫本上,我漸漸養成觀察她的習慣。
她擅長素描與色鉛筆,最喜歡畫植物,只要拿著綠色色筆總會開心的將色筆轉啊轉,可以預見她的嘴角必然是勾著的。
被她的情緒感染,有時我也會在滿是數字的課本上畫上一朵朵的小花,想像這是玫瑰,集滿九十九朵,就讓她盛放。
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沒料到如此短暫。
校園傳說不再是傳說了。
最先消失的是每天下課都掛著笑容、喊著大家打球的男孩,失蹤前一天的他似有所感,頂著毫無血色的面孔掃過大家,最後視線定格在班上少數與我一樣捧著書孜孜矻矻的另一個男孩身上,而後流下無聲的淚水。
他一定很不甘心。我如是想,沒來由的想法。
接著消失的是一位班上練體操的女孩,臉色同樣蒼白、同樣不甘,卻也同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拉小提琴的文弱男孩、短跑的陽光女孩、喜愛唱歌的健朗男孩、熱愛考古的氣質女孩……見識過他們璀璨的綻放又快速的殞落,如同詛咒蔓延,班上的氣氛隨之低迷起來。
「我不希望你受這些事影響,那只是外物,你更需要的是專注在課業上。」戴著黑框眼鏡的老師嚴肅地說道,彷若消失的並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那些人之後還是會出現,我看過太多案例了,最後他們可以再次出現的。」我也不曉得老師為何能這麼篤定。
「倒是你……」話鋒一轉,鏡片無法擋住的銳利直直射向我,「你每天在課本上畫的是什麼?」
在老師審視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我垂下頭,吞吞吐吐:「玫瑰……是玫瑰……」
「你忘了你進來高中的目標了嗎?認真唸書,追求更好的未來……」「我沒忘!」我大聲打斷老師的未盡話語。
「我只是……只是才畫到第五十三朵玫瑰而已……」隨著嘴唇的翕動,眼眶的熱液不斷滾落,我用盡最大的力氣上前接過種滿玫瑰的課本,在荊棘纏繞下,用力撕扯。
桌上的筆從此只剩解題的功能,我不再望著前座發呆,而是埋首於一本又一本的教科書間,以此忘記那天逝去的玫瑰。
畢業前夕,我被叫住了,聲音自前座傳來,柔美又哀戚,這在之前是連做夢都不敢有的場景。
我這才發現不過幾個月,她竟瘦得不成人形。
她轉過頭來。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映入我的眼簾,與我如出一轍的面孔此刻佈滿了淚水。
感覺到我的目光,她努力忍住淚水,顫巍巍問道:「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我下意識就想否定,喉嚨卻像被什麼掐住一般,無法吭聲,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眼眸逐漸灰暗,她上前,撥開我扼住自己咽喉的手,笑得脆弱又無奈。
「你最後還是選擇放棄我。」
「不怪你,我早就放棄我自己了。」
「這條路……太難了……」
隨著她的身軀漸趨透明,我也缺失了一部分的自己,一部分閃耀的自己。
那曾經是我最憧憬的模樣,如今卻被我親手粉碎。
她終究缺席了畢業典禮。
忽略掉校長在台上的口沫橫飛,我偷偷返回教室,凝視她的座位,久久無法移開,如同初見之時。
隱約聽到窗外司儀聲──入學人數三十八人,畢業人數三十八人,全數畢業……
別在胸口上的鮮豔紅花嬌嫩欲滴,瞬間闃然凋零,再無盛放之時。
開到荼蘼花事了。